對話 · 田沁鑫
以下為采訪摘要
逃離了戲劇才發現對它的眷戀
對話 田沁鑫
田沁鑫,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作為一位杰出的戲劇導演,她在一眾男性戲劇導演中獨樹一幟。她的戲劇,關注宏大敘事。一出道即是蕭紅的《生死場》,而后是老舍的《四世同堂》,近年的《直播開國大典》等等,橫跨歷史、家國,導的都是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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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戲劇上往往有金剛勇猛之力,有膽量。但生活里我其實屬于膽兒小的人,挺喜歡安逸的。而且不合群,不愛玩圈子,不愛走江湖,甚至交往的時候也挺羞澀的。
2016年《名人面對面》田沁鑫專訪片段
對話 田沁鑫
2020年12月,田沁鑫被任命為國家話劇院院長,是劇院19年來的第一位女院長。時隔多年再次見到田導,免不了要聊一聊近些年來身份和心情的轉換。
田沁鑫:以前我藝術家氣質比較強,兩耳不聞天下事,就沉浸在自己的創作里,不諳世事。比如創作《北京法源寺》的時候,我人可能在這兒跟你聊天,但我腦子過一會兒就會想些清朝的事兒。那時候挺愉快的,是一種單純的快樂。現在當院長了,一個新職業,還在適應中,需要另一種自信。以前在自己熟悉的領域里,作為導演,我管轄的范圍只有幾十人或幾百人的劇組,它會結束。但現在作為院長,需要我比過去心思更大,需要為他人著想。田川:您想過做國家話劇院院長,可能會面臨什么樣的轉變嗎?田沁鑫:人生總要進步,命運發生了一些改變,可能就需要你開始承擔一些事情。一個朋友跟我說,丈夫要高于君子,君子之風比較注重自身的修為,但是做丈夫,就要有擔當,兩者是不一樣的。
對話 田沁鑫
田沁鑫出生在北京,滿族正紅旗,與老舍沾著親。她打小愛戲,5歲被送到什剎海體校學習體操,4年后進入北京藝術學校學習京劇,吃過苦,練過刀馬旦。1992年,田沁鑫考入中央戲劇學院導演系。
田川:在做處女作《斷腕》之前,您先去深圳做了一年廣告,您說那是一場逃離,為什么?
田沁鑫:那是因為那時候我還不太會做戲劇,雖然在戲劇學院學了導演,但還是不太懂,稀里糊涂就畢業了。我屬于開竅晚的人,但我幾個老師都看出我好。老師跟我說,田沁鑫你這人有一個特點,就是不知道自己哪兒好。加上畢業前失戀了,想起湯顯祖的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會兒比較懵懂,就離開北京了。
對話 田沁鑫
1996年田沁鑫在深圳的一個廣告公司工作了一年,當時,她的情感上遇到一些困境,想要逃離北京,逃離戲劇。離開才發現眷戀。在深圳的那一年,田沁鑫重新看懂了《雷雨》,看完了蕭紅的《生死場》,心想,也許有一天能把它搬上話劇舞臺。
田沁鑫:失去才覺得戲劇非常珍貴,然后在深圳那一年,我就看了曹禺全集。上學的時候老師老說《雷雨》好,但以前都是為了應付考試看的。這次認真看完以后覺得,寫得太好了。二十四歲的曹禺真的很有力量,能有這么強大的力量斗轉,結構也很了不起,講述二十四小時內一個家庭的覆亡。從深圳回來以后,我突然覺得我會做戲了,就做了我的處女座《斷腕》。戲劇是我很強烈的一種表達,似乎只有一個東西能讓自己有出路,就是做戲。人生就是“九死一生”,總有一段時間就跟要死了似的,然后破土而出,再重新生活。新生強烈地吸引著你,感覺有一個光牽引著你,那個好像就是戲劇。我覺得戲劇之神還是非常有光芒的,它就拉著你往前走。到最后你覺得做別的事兒都沒意思,只有做戲,然后一下就做出來了。
對話 田沁鑫
1999年,田沁鑫改編《生死場》,一鳴驚人,創造了世紀末的劇場奇跡。那一年,剛剛30歲的她,拿遍了戲劇界的大獎。
△田沁鑫話劇作品《生死場》
田川:我特別喜歡蕭紅,我是哈爾濱人,哈爾濱有一所蕭紅中學,所以我從小就耳濡目染她的故事。田沁鑫:演了《生死場》幾年后,我有一個機會去了蕭紅的大院子,院子里有一尊白色的蕭紅雕像。那天下著小雪,還有一些冰,我看著蕭紅的雕像在園子里孤零零地坐著,還跟她聊了會兒天。田川:你跟她聊了什么?田沁鑫:蕭紅曾經說自己好像紅樓夢里的傻大姐,你看她的命運就是被這個男生喜歡,然后喜歡那個男生。她糊里巴涂的,但她是個天才。跟她的雕像聊天的時候我才發現,其實我很了解她,也有同情吧。我好像還為她哭了一下,我說你真的太不容易了,我當時做《生死場》的時候,也沒想到后來得了好多獎,其實這些獎你可能也不需要,但是我特別感激你,由于和你的相遇,給我帶來了在戲劇界的名聲。
對話 田沁鑫
在之后的導演生涯里,田沁鑫拓展形式的邊界。《青蛇》把欲望這個永恒的主題講得動人心魂,大刀闊斧改編80多萬字的巨著《四世同堂》。田沁鑫以平均一年一部的速度,為大眾帶來一部部精品話劇。
田沁鑫:我覺得我做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的藝術觀念,都有我某種藝術個性在,一直都在。
一場大病把我打回了“原形”
對話 田沁鑫
2017年6月17日話劇《狂飆》上演。排演期間,田沁鑫急性胰腺炎發作,經歷了一場生死考驗。
田川:2017年大病之后,您說自己突然就想留長發,想燙發了,當時內心發生了什么轉變嗎?田沁鑫:人大病一次之后,可能在肌體和心理上會發生一次轉變,我本身是女孩子,等于就被打回原形了。住院的時候醫生不讓遠行,我就在上海住了半年,出院時想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燙頭。住院之前我留的是男孩兒那種短發,而且是很藝術家的樣子。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打扮的像個男孩兒,就覺得自己骨子里有男性的狀態,有時做事會跟男孩同頻共振一下。
△田沁鑫1999年在《生死場》排練場
田沁鑫:出院以后我女性那面就復蘇了。像我以前不喜歡珍珠,出院之后逛街看到珍珠就覺得怎么這么好,走不動道兒。看珍珠就走不動道兒,這事兒也挺滑稽的。但是我就說我要有一串珍珠,所以就買了人生第一串珍珠,從那以后我就有了很多珍珠。也是在生病之后,我才做的政協委員,國家話劇院副院長。后來我就想,如果是我原來的樣子做話劇院領導,也有點奇特,所以也算是時勢造英雄吧。
對話 田沁鑫
26歲以前,田沁鑫留長發,穿白裙。而后,她開始用男性的視角看世界。2017年的一場大病,讓田沁鑫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從導演到院長,肩上多了責任。
△田沁鑫
田川:您最近創作了很多主旋律作品,也參加了很多文化節目,您是如何把自己更個人的,鮮明的表達融入到這些作品里的?田沁鑫:我覺得好像沒有太多坎坷,就轉過來了。包括像《直播開國大典》,國家話劇院這些主旋律戲劇,用情用力講好中國故事……我在做這些內容的時候,沒有考慮概念化的認知,我只考慮電視觀眾。我做事兒障礙少,跟我一塊兒工作的好朋友就說,我做事兒好像沒太多困難。我覺得困難就是你弱它強,你強它就弱的家伙。無論是做古代的,現代的,主旋律的,社會化的,思想性的,藝術性的,商業的內容,我覺得都沒什么障礙。還是要開闊,心胸要開闊。田川:我覺得您是非常獨立有個性的人,您也說自己不混圈子,不喜歡交際。現在通過擔任院長,帶領劇院的方式突破自己的舒適圈,您獲得了什么?田沁鑫:我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對我來說,我從小在劇院長大,對這里有感情。現在劇院需要我,可能就要開始承擔一些事情。丈夫要高于君子,做丈夫就要有擔當。所以想來想去,我還是接受了。別人可能會覺得你矯情,當副院長有什么可推辭的,但對我來說其實有一個徘徊的過程。做藝術家更松弛一些,但如果是做管理工作,尤其主抓國家話劇院的創作,確實要有公心。需要你對環境再敏感些,需要成長。
△田沁鑫戲劇作品《直播開國大典》
田川:您現在還會因為悲傷而排戲嗎?那份悲傷還在嗎?田沁鑫:我覺得悲傷肯定還在,要是都不悲傷了就成李叔同了,就圓滿了。我曾經說觀世音可能也是悲傷的,圣母瑪利亞也是悲傷的,我們一滴淚掉下來也是悲傷的。后來我朋友就嘲笑我說,觀世音菩薩是慈悲,你這個是小哀小怨,境界不高。所以我覺得悲傷是很廣泛的一個詞,它來自于更寬廣的維度。有時悲傷是由于情緒產生的,但也有很多人的悲傷是家國情懷,是大義,是更大層面上的悲傷。比如在排《抗戰中的文藝》的時候,我看老舍就感覺他在當時很悲傷。所以更大的一種悲傷是來自社會層面的,是對整個社會和民眾生存狀態的思考,共情。
△田沁鑫戲劇作品《抗戰中的文藝》
田川:您之前做了“禪意三部曲”,那段時間您也特別追求出世的狀態,您現在怎么看出世入世?田沁鑫:我覺得那時候我看著挺出世的,但實際沒有。現在看著挺大眾,挺社會化的,反而我覺得更有出離,出出進進的關照了。人生要有覺悟的過程,我們還是俗人,凡夫俗子,做一點利他之事吧。人生是有彈性的。田川:現在戲劇對您來講有承載更多東西嗎?它在您生命里是什么角色?田沁鑫:還是希望中國戲劇能更好,讓更多國家話劇院的年輕導演多成長,國家話劇院的人才梯隊建設也挺重要的。田川:我覺得您是一個挺順勢而為的人。田沁鑫:對,我這人不太擰巴,脾氣都比過去好了,成長了一些。田川:您覺得自己是被時代裹挾著往前走的人嗎?田沁鑫:你身在其中,就必須要看要感受。其實你感不感受,都在感受中。
對話 田沁鑫
或許就像老舍先生寫的《四世同堂》里的那句話,“每個人在世界上,都如廟中的五百羅漢,各有各的地位。”多年以前,田沁鑫站在創作者一邊說“我做戲,因為我悲傷。”如今,她要超越獨修其身的君子,擁抱“大丈夫”,不變的,是那顆鐘情戲劇的老靈魂。
田沁鑫:做我想做的戲,我的形式和內容是一致的,不想逃避,不想懦弱,我想勇敢。
制片人:張燕
編導:周佳榕
編輯: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