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的那個6月，動作電影領域被悄悄地改變了。20年前，這部電影的成功，改變了動作電影對于拳打腳踢的定義。它衍生了三部續集電影與一部外傳電影，全系列全球票房高達16.6億美金，重新點燃了觀眾對于諜戰動作電影的熱情。我們談的是今年慶祝上映20周年的《諜影重重》，還有因為它而走上人生巔峰的馬特·達蒙。
2002年，動作電影不太一樣，都是1999年《黑客帝國》的錯，那時的好萊塢被鋼絲與佛山無影腳搞得一陣暈眩——他們發現，違反地球重力的武打風格，竟然讓基努·里維斯變得更加帥氣。過去不是這樣的，想想90年代的蝙蝠俠們，這些布魯斯的武打風格就是抬腿跟左直拳，然后敵人乖乖倒下;想想80年代的超級戰警們，布魯斯·威利斯在《虎膽龍威》里似乎沒踢過人？
當然，這就是為什么史蒂文·西格爾與尚格·云頓，能從海外武術冠軍一躍而成90年代好萊塢新寵兒，因為他們會真功夫、會半空中回旋踢與一字馬劈腿。一時間，《黑客帝國》教會了好萊塢如何吊威亞與空中暫停時間，一股新的武打潮流變成了這里的新顯學。但是，在《黑客帝國》還沒推出第三集大結局之前，這股風向突然又轉變了：諜戰小說大師的作品改編電影，把鋼絲給丟了。
勞勃·勒德倫生平著有29本諜報驚悚或動作小說，好萊塢對他并不陌生，因為他擅長的小說類型最適合拍成大片。事實上，《諜影重重》這本小說早就被拍過，1988年由理查德·張伯倫與杰奎琳·史密斯主演。一看這陣容，完全是當時的電視圈男神女神搭配，可以說是天造地設——盡管當時54歲高齡的張伯倫已經明顯有老態，配上43歲成熟亮麗的史密斯有點尷尬。電視版《諜影重重》很多地方，似乎刻意滿足觀眾的粉紅泡泡期待，讓這部諜報驚悚電影，看起來更像浪漫跨國禁戀故事。
道格·里曼對此大搖其頭，這位導演從高中時就是勒德倫小說的忠實粉絲，他不能接受讓愛情在《諜影重重》里占了上風。這位導演一直在找尋“復仇”的機會，要讓這本小說獲得它應得的正義。但是，他得等到1996年，在他的喜劇電影《搖擺者》獲得好口碑之后，這位書迷的心聲才有可能被電影公司聽到。很不巧，當時《諜影重重》的翻拍權，還在1988年電視版的制作方華納影業手里，里曼又枯等了華納影業好幾年，終于，翻拍權合約到期，權利又回歸到小說家勒德倫手里。里曼狠下心跳上飛機，直達蒙大拿的勒德倫住處。
里曼不是開玩笑的：他跳上的不是客機，而是螺旋槳飛機。這是他持有飛行駕照后第一次單人飛行，但是他等不及買機票去機場，他甚至沒有準備足夠的回航油量，宛如敢死隊一般直接殺到他的高中偶像家中，把大作家嚇了一跳。但在里曼回航的路上，他絲毫沒有在意儀表板上持續亮起的低油量警示燈……因為，他拿到翻拍權了。
這就是道格·里曼，在他溫順的外表下，是一位極度焦慮的過動兒，他很難真正做出明確的決定，對任何事總是抱持著來者不拒的開放態度——甚至有點優柔寡斷。但當他決定了自己的目標，那么浪費任何一秒對他來說都是折磨。而這種獨特的性格，也改變了《諜影重重》的主調風格。
里曼在成為知名電影導演前，什么工作都做，他執導電視劇《橘子郡男孩》、他也執導Nike經典的老虎伍茲廣告。 在拍出這個廣告時，他事實上只是第二組導演，但是在拍攝途中，大家正在吃午餐時，他看到無聊的伍茲正拿著球桿不斷頂著高爾夫球……里曼立刻丟下午餐，抄起攝影機拍攝這奇妙的一刻。 最終，里曼即知即行的行動，催生出一個完美的廣告點子，讓這個廣告成為90年代的經典運動廣告之一。
這就是里曼，電影圈里的游擊隊員。他隨心所欲，卻又風馳電掣，他會要求編劇盡可能地多寫一點電影結局，最終到了不得不拍的時刻，里曼才會選出他最滿意的那個：在他后來執導《史密斯夫婦》時，他甚至要求大編劇西蒙·金伯格寫了高達50個不同的結局，然后，里曼選了最早寫的第一個。里曼會被人笑稱「里瘋子」不是沒有原因，他堅信一部電影真正的面貌，不是由任何人甚至導演來決定，只有當導演繼續拍攝下去，電影才會自己渲染它該有的面貌。
里曼拍出了前所未見的諜報動作電影，這位曾經想拿著攝影機跟著馬特·達蒙一起跳下海拍攝的瘋子，讓長鏡頭從這部電影里幾乎消失。每個鏡頭幾乎都像是監視攝影機從各個角落偷拍的畫面，如此零碎、快速、又有某種鮮烈的真實感，好像觀眾坐在警衛室那種一百個屏幕的電視墻前，看著杰森·伯恩在大廈里四處穿梭。對諜報電影而言，常常需要長鏡頭來鋪陳緊張驚悚的感覺——有如慢慢接近下一個街角時，突然從后跳出某個殺手。但是里曼高速運作的腦袋中，《諜影重重》沒有那么沉悶緩慢。
《諜影重重》小說的劇情速度都沒那么快，事實上，電影版的劇情跟小說有很大的差距，對一位書迷出身的導演而言，會對原作進行這么大幅度的改編，是很不可思議的事。但是，也許那是因為編劇托尼·吉爾羅伊，原本就不是小說書迷的原因。當里曼找不到適合《諜影重重》的編劇，他找上了討厭小說的吉爾羅伊。這位編劇認為《諜影重重》小說，就是一部「一堆槍手把全世界轟爛」的俗爛小說。但是，里曼告訴他，他可以不用照本宣科改編小說……他可以把整本書撕爛，只挑選自己感興趣的主題——里曼甚至禁止吉爾羅伊去重讀小說。
杰森·伯恩中槍了，他陷入昏迷跌入大海，被漁民打撈上船，船長發現他的屁股里縫進了一塊微晶片……就這樣，這個開頭是《諜影重重》小說和電影里唯一一模一樣的部份。因為其他的部份，都被導演允許可以亂改的編劇吉爾羅伊修改了：
「剩下的內容都是我自己寫的。」
吉爾羅伊認為，《諜影重重》是一個失憶的故事，是男主角最終赫然發現，他最擅長、而且唯一學會的技能，就僅僅是殺人的悲哀故事。吉爾羅伊舍棄了「獨行俠走遍江湖破解身世」的英雄氣氛，反而讓「怪物終于發現自己是怪物」的憂郁氛圍，充滿整個劇本。
這一點打動了里曼的心，他可以接受吉爾羅伊刪掉伯恩對決殺手之王「胡狼」的橋段、可以接受刪除伯恩與法國將軍結為好友的過程……電影里的伯恩比小說里更加孤獨，他沒有朋友、甚至也少了些敵人，而他遇上的敵人甚至連名號都沒有，他也絲毫不知對方其實是個會幫鄰居遛狗的好人，他遇上了阻礙他的這些殺手，然后毫無喜怒地殺掉對方，甚至不在乎自己失憶前是不是跟對方是朋友。電影《諜影重重》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個悲劇，而且是一個連主角都無法叫停的悲劇。
史泰龍與羅素·克勞都曾經可能主演《諜影重重》，湯姆·克魯斯、布拉德·皮特與馬修·麥康納也曾經可能是杰森·伯恩，電影公司曾經非常中意以上任何一位男明星。但是，道格·里曼選擇了一位文藝派演員，來飾演他電影里天下無敵的殺人間諜。在《諜影重重》之前，馬特·達蒙是一位在白人演員中也顯得特別白皙的演員，他在《天才瑞普利》里有打赤膊的戲份，看起來就像虛弱蒼白的弱雞，而他在2000年演出的《重返榮耀》，看起來也是不沾塵土的公子哥，但是，里曼卻選擇了達蒙。
伯恩是完美的殺手，但他同時也是一位失憶者（而且即將發現殘酷的真相），以及一位戰略家。這位戰略家在每一次出手前，都會比他的敵人先預知未來好幾步的行動，這樣他才能以最少的動作、最快的速度先發制人。里曼盡管舍棄了小說大量的段落，但他卻強化了伯恩身為戰略家的本質。在每一場戰斗、甚至是許多逃亡橋段里，你都會看到伯恩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在幾個鏡頭后觀眾才會明了，他拆下走廊逃生地圖是為了找出逃亡路線、他拿起書本是為了當作防御、還能拿來直擊敵人喉嚨。
對32歲卻看起來還像20出頭的達蒙而言，他的娃娃臉巧妙地彰顯了間諜的特性——欺騙敵人。而他在《心靈捕手》和《天才瑞普利》里的聰明形象，也剛好符合伯恩思考敏捷的設定。選擇馬特·達蒙飾演杰森·伯恩，是這部電影注定截然不同的重大關鍵，他看起來與所有銀幕間諜前輩截然不同，他更不像那些滿手血腥的殺手，而像個失魂落魄的大學生。這種形象落差帶給觀眾一種奇異的驚喜，卻同時坐實導演里曼心中伯恩運籌帷幄的精髓，而且，達蒙的憂郁氣質恰好符合吉爾羅伊的劇本角色設定。
但是，如果伯恩要求的是快狠準，那么，能在空中停滯數十秒、還要慢動作處理的港式吊威亞「佛山無影腳」武打風格，便不符合《諜影重重》。
菲律賓的「卡利武術」（Eskrima）、李小龍的詠春拳與截拳道、以色列的格斗術（Krav Maga）、以及拳擊，全都融合成為杰森·伯恩在《諜影重重》里的身手。這些武打動作被清楚地劃分出不同的使用情境，有些是為了自衛、有些是為了制服敵人、有些則是為了追求一擊必殺的效果——伯恩在瑞士街頭被盤問時、或是在美國大使館逃亡時，打斗是為了阻止對方追捕自己，這些招式是自衛，并非有意制人于死地;但在巴黎公寓的一場戲里（就是證明鋼筆很尖那場戲），伯恩明顯是要消滅眼前的敵人。
你很少看到杰森·伯恩揮出拳頭——這是過往動作電影最常使用的武器之一。你會聽到這些打斗，仍使用了香港電影里那種過激的拳拳到肉音效，但伯恩會使用肘擊、膝擊、攻擊對方的手腳與關節，而不像過去的動作巨星，只會毆打對方的臉頰與腹部。這場戲可以說是動作影史上最重要的轉折點之一，你可以看到伯恩面無表情，顯示他的武術層次徹底高于他的對手，毫無緊張或恐懼之情，而他同時使用了各種風格不同的武術攻擊對方，幾乎無傷地解決對手。
《諜影重重》的制作過程是史上的災難之一（這個三部曲其實每部作品都是如此），里曼搖擺不定的性格，讓電影結局在拍攝前還經過大量的劇本重寫……甚至重拍了結局本身。整部電影進行了多達四次的重拍，而所有工作人員都認為他們是在浪費時間……這部不遵循原作的電影，不可能在重拍這么多次后還是杰作。環球影業恨透了反復不定又延期的里曼，而這位叛逆兒同樣不把電影公司當回事，監制想盡辦法要趕走他，但是這位獨立制片出身的游擊隊員，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當時的環球影業總裁斯泰西·斯奈德（Stacey Snider），原本預期由一位獨立電影導演，來主導一部商業大片，應該能為沉悶的主流電影圈帶來新風。問題是，里曼的延期造成了電影預算超支、大量的重拍甚至得同時在兩個國家進行（雙倍的開銷）。連金童馬特·達蒙都要跳下來充當環球影業與里曼之間的調解人，因為至少環球影業還信任達蒙，而他們壓根聽不進導演說的任何一個字。環球影業與里曼在大小事上都能吵，當環球要求在加拿大蒙特利爾拍攝巴黎戲份、借以節省去法國的開銷時，里曼憤怒地爆發了：
「去蒙特利爾？他們以為因為蒙特利爾是說法語的（蒙特利爾是加拿大法語區），所以它看起來就會很像巴黎？那里一切事物看起來都不像巴黎！」
連里曼重用的編劇吉爾羅伊，也在片場跟里曼嗆起來，他宣稱里曼連說故事的意識都沒有;而里曼罵他「高傲無比」。吉爾羅伊自己也很想當場走人（或是里曼想要解雇他），直到馬特·達蒙堅持，編劇絕對要留下來，這場額外鬧劇才稍有停歇。別意外，里曼執導的幾乎每一部電影，過程都是如此混亂，直到他遇到了另一個極度嚴格的控制狂湯姆·克魯斯為止。
因為911事件而延期到2002年的《諜影重重》，竟然在評價與票房上同時成功了。環球影業獲得了《諜影重重》的翻拍權，立馬踢走了眼中釘道格·里曼，讓他無法繼續執導這個系列的續集。對于當年開著小飛機搶下版權的里曼而言，他只有一句話好說：
「我失去了我的寶貝。」
這個寶貝后來活得很滋潤：2004年的續集《諜影重重2》、2007年的續集《諜影重重3》、外傳電影《諜影重重4》、與第五集《諜影重重5》、還有2019年的衍生劇集《絆腳石》，成為環球影業最成功的系列影視作品之一。
里曼盡管已經注定無法回歸，但是他的努力卻不可磨滅，他拍出了獨一無二的新穎諜報電影，加入了個人獨特的喜好，最終改變了動作電影的歷史。現在，伯恩已經是《颶風營救》、《疾速追殺》、與007電影等等2000年代以后動作電影的武術師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