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低不同的語境文化在表達方式上的差異會導致跨文化交際中產生阻礙,對影視產品而言,就會在跨文化傳播貿易中產生文化折扣。
影片《流浪地球》作為一部充滿中國文化內涵的科幻電影,也帶有高語境文化的特點。
這樣一部高語境文化內涵的作品在國際市場上受到的關注和討論,都值得分析與借鑒。故我將從《流浪地球》的語境內涵入手,分析影片中蘊含的中國文化符號。
《流浪地球》的高語境文化內涵
愛德華·霍爾(1976)認為任何事物均可被賦予高、中、低語境的特征。從跨文化傳播角度來看,高語境文化對傳播者和受眾有更高的要求,這是由于在高語境文化中信息的主要承載方式不是語境性的,而是非語言和非語境性的,大多數信息或存于物質環境中,或內化在人身上。
信息主要從存儲的語言及語境中衍生出來,僅有少量信息包含于語言傳輸,其解碼方式也更多依賴交際雙方共享的文化背景、習俗約定等。而低語境文化互動則相反,大多數的信息必須包含在傳達的訊息之中,以彌補語境中缺失的信息。
對影視作品而言,高語境文化的電影在傳播時也會面臨更大的難度。首先,高語境文化內涵的電影中,會有大量信息包含在故事背景、情節以外的細節之中,這對觀眾有更高的要求,對于故事背景了解的觀眾則能更順暢的理解故事發展和人物作出選擇的內在動機,讓觀眾能夠在自我領悟中獲得更高程度的共鳴。
其次,“在溝通時,在高語境文化中長大的人比在低語境文化的人對他人有更高的期望,他們不直接表明觀點但卻期待對方明白”。(愛德華·霍爾,1976)雖然高語境文化的作品更適合藝術的表達形式,不像低語境文化作品一樣直接告訴觀眾來龍去脈.
但是對于時間有限的影視作品而言,要讓其他文化群體的觀眾在短時間內接受故事的邏輯設定,并在密集的情節中體味出導演的“弦外之音”,這對導演也有更高的要求。
在霍爾(1976)的文化語境階梯中,中國文化是典型的高語境文化。電影《流浪地球》作為第一部中國科幻電影,其中包含了豐富的中國文化觀念和文化符號,是一部具有中國文化內涵的高語境文化影視作品,下文具體分析它們在影片中的體現。
中國文化觀念
電影作品的語境文化內涵往往通過文化價值觀念來表現,與低語境的電影不同,《流浪地球》中的文化價值觀念不僅僅體現在電影角色的對白中,更多的體現在人物行動選擇的深層邏輯上。
對于文化背景的了解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人物行為動機的深層邏輯、電影情節的意義及電影作品的主旨。
相反,對文化背景的不了解則會導致無法理解電影情節,覺得情節荒謬等情況。集體主義電影《流浪地球》作為典型的中國科幻片和西方好萊塢式的科幻片相比,其中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它背后表達的集體主義觀念。
近年來,在受眾市場上受歡迎的好萊塢科幻片,如《復仇者聯盟》系列、《火星救援》、《星際穿越》等等,都屬于個人英雄主題的科幻電影,放大了主角的選擇和影響。主角為了拯救世界作出了決定性的努力,是世界英雄。而電影《流浪地球》中拯救地球的是全世界各個國家的人民。
在拯救行動中最關鍵的“撞針”計劃里,各個國家地區的隊員都一起決定放棄和家人最后團聚的時刻,加入到這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救援計劃中。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的身份國籍都被弱化,共同的身份是完成這次救援計劃的一份子。導演在電影中不僅沒有強調中國人的身份,甚至有些許弱化。
可以說,電影中所有的行動和利益訴求都是以集體主義為原則,幫助地球流浪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能夠生存下來,救援隊員在行動中用自己的犧牲去換取火石的保存,也是為了集體生存的希望。
同樣,在影片中導演也在有意地“去英雄化”,主角也不一定會成功,劉啟、王磊一行人運送火石經歷了重重磨難和犧牲,任務依舊失敗。但在所有人“飽和式”的救援下,其他國家的隊伍成功點燃了發動機。
電影展示了不是努力就能成功,不是某一位超級英雄的熱血和激情就能拯救世界,只有眾人拾柴才能火焰高。這種集體的英雄主義思想就是來自于中國的傳統文化。
在中國的小農經濟社會中,個體的人意味著生產力,更多的人則有更多的勞動力,這一點同樣也反映在中國傳統“多子多孫多福氣”的生育觀上,而這些思想實際上都來自于對集體力量的信服,人多力量大。
同樣,在中國文化中,儒家思想是社會治理的思想價值體系,長期占據主導地位,也是強調集體主義的。儒家文化強調“仁”、“仁者愛人”,這個仁便是對其他人的仁,是對社會其他主體的仁。要實現仁就要有一種大愛與對集體的博愛,這種博愛就帶來了為集體獻身、以集體為重的思想。
而在西方文化中,個人的訴求是先于社會存在的,個人才是社會的本源。除此之外,影片的集體主義背后凸顯的更是一種弱小者、平凡者、普通人聯合起來改變人類命運的價值觀念,所有的人都只是普通的一份子。
而這一觀念本身也是中國G命和現代化的基本經驗,是中國國際合作理念的微觀呈現。在未來社會的發展中,中國呼吁以合作和集體主義的原則實現美美與共的共同發展,求同存異,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生存理念。
故土情結對于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不管發生什么事,都要有家,都要回家。這一思想反映到電影中就是不管發生什么事,都帶著地球去流浪。這一點和西方海洋文明下的科幻電影則完全不同,海洋文明中末日來臨時,他們通常選擇的是離開舊的地方,開疆拓土,尋找新的家園。
比如電影《2012》中,末日來臨,大家選擇放棄地球,登上“諾亞方舟號”尋找適合人類棲息的新家園;電影《星際穿越》中面臨末日時,選擇的是探索宇宙中的新的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但《流浪地球》選擇的是在茫茫宇宙中帶著地球去流浪,帶著舊的家園繼續生活。
何穎利評價道“這樣的選擇并不是因為中國人想象力足夠充足,而是農耕文明下培養出來的根深蒂固的鄉土情懷以及中國人特有的歸屬感”。電影導演郭帆在接受采訪中同樣表示,帶著地球去流浪這一選擇也正是體現了中國人對于房子、對于土地的濃厚的情感。
此外,電影還安排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情節。韓子昂作為上海人,一生經歷波折,妻子離世,兒子遠離,自己也經歷了社會的巨變。但最后在護送火石的過程,在上海犧牲,他在生命的最后回到了自己生長的故土。
這背后反映的也是中國人“落葉歸根”的傳統思想,故土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也是最后生命歸屬的地方,回到故土才算完成生命的輪回。這些情節反映的觀念也可以在傳統文化中找到溯源。
從歷史發展來看,中國文化是從黃土地中生長出來的。在過去中國的小農經濟中,土地可以說是所有物質的來源。人們依賴土地生存,也只需要依靠土地。不需要向外探索就能滿足所有的生存需求。因此,中國人對于土地的感情也是極為深沉的。
并且,對于中國人來說故土不僅僅是生長的故鄉,更是精神的寄托、文化的根。特別是自千禧年以來,網絡和科技飛速發展,社會財富兩極分化,年輕人生活壓力與日俱增,回憶中故鄉的樸實美好更加凸顯。
房貸、家庭的壓力讓新一代的年輕人在日新月異的變化中更加感到焦慮與不安,帶著地球去流浪也是現代中國年輕人尋找新的文化身份認同和構建新的精神家園的一種方法。
人定勝天電影《流浪地球》中除了集體主義的文化觀念外,也表現出了對集體和個人力量的信任,只要努力不懈就能達到目的,人類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去改造世界、去改變命運,人定勝天。
在電影中要完成地球的“流浪計劃”需要一百代人齊心協力、共同努力2500年才能實現。面對這2500年中遇到的困難和變數,支撐他們的是對希望的堅持,人定勝天的意志。
同樣,長達2500年的救援計劃也是中華文明之下特有的文化理念。
通常在西方科幻片中很少有這么長時間的設定,即使是面對幾十年的時間跨度他們都會選擇黑洞或者技術來克服,比如《星際穿越》中作者就選擇用遷躍技術來克服及避免數十光年甚至數千光年的時間債,只有擁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民族才會更偏向于設計與想象出一個長達2500年的流浪計劃。
電影中一個值得注意的情節是,聯合政府第一時間發現地球無法擺脫木星的引力時,并不是從一開始就立即采取最優解——“火種”保存計劃,而是調動所有資源進行最后的搶救。直到最后的努力結束后,聯合政府才放棄拯救地球,發布地球即將毀滅的消息。
這樣看起來“浪費資源”的行動實際上也表達了即使身處絕境之中,也不會輕易放棄的信念。而后,當聯合政府宣布救援行動失敗,從科學的理論上說地球已經沒有拯救的可能性,劉啟等人提出的點燃木星計劃也早已被以色列科學家提出并否定。
在這重重鋪墊下,中國救援隊依舊沒有放棄,決定“與其坐而待斃,不如奮力一搏”。這種明知道努力可能不一定有回報,但依舊全力以赴的觀念表達的是對自我力量的信任,以及直面解決災難的勇氣。
而這一文化觀念在早期的中西方神話故事中就能發現差異,早期人類在面對末日洪水時,西方文化選擇的是建造諾亞方舟號,逃離洪水的災害。而中國則是選擇大禹治水的方式,直面災難,對洪水進行疏導,馴服大自然的力量。
天人合一電影《流浪地球》也在傳遞著中國式天人合一的自然價值觀。
莊子認為:“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天和人之間是一體的,自然和諧,人才能和諧,人與自然應該和諧共存,但人為了發展制定了各種規章制度,這些制度打破人與自然的平衡,使人失去了自然本性。而人的修行就是打破這些枷鎖,實現人和自然之間的協調統一。
劉啟回憶起自己和父親共度的美好時光是在繁星滿天的自然夜晚中。劉培強與俄羅斯宇航員馬卡洛夫臨別前約定,等任務完成要帶上妻子兒子一起去貝加爾湖畔釣魚。對于他們而言,美好的生活時光就是和家人在自然共處的時光。
同樣,在這天人合一的價值觀念背后,也體現了中國對于國際環境問題的處理方式,與大自然和諧共處,謀求可持續發展的生態理念。
整部影片從劇本到拍攝都是由中國團隊完成,導演堅持用中國團隊完成電影特效畫面的制作,他認為中國人能夠更好地理解電影內涵,有能力把中國的觀念表達出來。
可以說,整部電影不僅是單純意義上中國自主拍攝的科幻電影,更是中國思維下的科幻故事。對影片觀眾來說,了解了中國人對故土的感情才能理解為什么電影選擇帶著地球去流浪,而不是坐著飛船去尋找新家園。
了解了人定勝天的觀念,才能更好地理解劉啟一行人一次次挑戰不可能的任務;了解了集體主義才能理解電影中說每一個人都是拯救地球的英雄。
中國文化是典型高語境文化,要了解中國文化本就有一定的難度,要將對文化的理解融入到對電影理解又增添了挑戰。因此,在跨文化傳播中文化差異越大,對影片中的情節設定不理解,就越難在電影中找到共鳴。
中國文化符號
電影《流浪地球》雖然是一部賽博朋克式的硬科幻作品,電影中卻處處充滿著中國文化符號,同樣隱藏在電影情節背后的文化符號,也使得電影更具沖突性和吸引力。
首先,故事的背景設定是在春節的前一天,大年三十。春節作為中國人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不管身在何處都會盡力回家,與家人團聚過年。劉培強也是在這一天準備返回地球。電影開頭,電視中就正在廣播整個地球都在等著這群流浪的宇航員回家。
同樣也在這一天,劉啟化解了他和父親之間長達17年的誤解,本該一家團聚的時候,劉培強卻犧牲了,再也不能回來過年團聚。這一情節的對比,讓“小家”與“大家”之間情感的沖撞更加強烈,為劉培強的犧牲更添了一份悲劇色彩。
其次,《流浪地球》中多處可以看到對經典電影《銀翼殺手》的致敬,如開篇鏡頭中昏暗的地下城,霓虹燈在空氣中閃爍,機械和管道布滿整個畫面。但與《銀翼殺手》完全不同的是,《銀翼殺手》中人與人之間冷漠疏離,整個城市中充滿電子的冰冷感。
而《流浪地球》中,北京地下城依舊人滿為患、擁擠又熱鬧,城市中的人忙著打麻將、參觀王府井步行街,處處都有中國文化的符號,鋪面而來的中國文化氣息和影片《銀翼殺手》完全不同。開篇地下城的鏡頭充滿了生活和文化氣息,這一場面既呼應了新春的情節,又暗示了即使是在極端的生存環境下,中國人依舊充滿希望。
最后,主角的名字也有典型中國文化特色,劉啟。啟字拆開就是戶口,暗示著中國特有的戶籍制度。一直以來,戶籍制度都是中國管理人口的重要方法,從電影中可以看出,即使是在2075年地下城的生活里,中國的戶籍制度依然存在,想去到地面必須有ID,也就是我們現在的身份證。
正如趙子鶴所說“這些年以來,我們已經看了許多像《銀翼殺手》《黑客帝國》《攻殼機動隊》的優秀作品,但卻是第一次在賽博朋克風格的地下城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城市和文化元素,并在一場關于整個地球的生死存亡救援行動中,不斷尋覓并發現自己的家鄉坐標”。
對于中國觀眾來說,在整部電影中中國文化的符號隨處可見,這些熟悉的文化符號將觀眾從宏大的電影主題中拉回現實,感到一種與自己生活息息相關的熟悉感,熟悉感之下一些超現實的科幻性推理也變得容易接受。
中國式的幽默
在緊張的行動任務中穿插幽默的片段是電影的一貫拍攝手法,好萊塢電影中也常常見到這樣的場景,幽默片段不僅能緩解觀眾情緒,調整影片節奏,而且通常是文化的體現。在《流浪地球》中導演也在緊張的救援之中穿插了中國式的幽默,如北京市交通委的安全提醒,冷漠平靜的女聲和車外混亂形成對比,讓人印象深刻。
以及劉啟最后運送火石的關鍵時刻,還因為違規操作被提醒扣了12分的駕照分,在中國的交通法規中,扣12分意味著需要重新參加駕照考試。此外,在電影中,為了點燃發動機,李一一改編了行星發動機的程序,但如此嚴肅的救援程序卻被命名為“春節十二響”,仿佛只是給即將到來的新春賀禮。
在救援行動中,老何在任務開始前自言自語道:“牛頓,頓爺、愛因斯坦,坦叔、霍金,金哥,保佑保佑”,這一方面反映了中國文化中的祖先崇拜的文化習俗,另一方面也表現出老何這個普通人的角色。
面對艱巨任務時的害怕恐懼,但最后這樣一個最膽小害怕的人為了更多人的生存,寧愿犧牲自己。
這些穿插于影片中的幽默情節都對海外觀眾有更高的要求,不了解這些文化就無法感受到電影的幽默,電影情節自然也略顯乏味簡單。
總之,電影《流浪地球》突破了好萊塢式科幻片逃離地球的模式,創造出一種全新的拯救地球的方式——帶著地球去流浪,這體現了中國人對地球家園深厚的感情。
可以說,這種創新是來源于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獨特想象力對未來世界科幻命題提出的解決方式。不管是電影中表現的文化觀念、文化符號還是理解電影中中國式的幽默都需要對中國文化的深入了解,因此,電影《流浪地球》是一部高語境文化內涵的影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