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理解，美術所指的“塊面”，是區別于點、線，面積、體積以及各個結構之間的立體造型及感覺。這應該也是金農書法，尤其是“漆書”的顯著特色。我們習慣于欣賞書法的點、線，然后點和線構成一個字的方塊面積，所謂“章法”，這是一個字的結構整體的“塊面”，章法是萬法中一法，一法不只此法。金農的“塊面”，是每一點每一線都有塊面且立體感強，抓住這個“塊面感”的規律，可以窺探金農書法的宮墻之美，大匠之門可以由此而得門徑。
金農書法的力量和氣局，塊面呈現出古風盎然、雄氣逼人，給人以蒼樸大方之感，所帶來的不僅僅是通篇章法的震撼，還賦予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濃郁的文人氣息撲面而來，個性十足，進而使觀者感染其中，愛不釋手，這種大方的造型往往顛覆了觀賞者以往的慣性和視角，石爐就是這樣于瞬念之間成為金農門下走狗。
民國太虛大師有詩偈，“吾無隱乎爾，何處不呈身！世界亦非果，微塵焉所因。” 觀賞金農，厘清他與魏晉風度異同，追隨他奇倔心理，順流溯源，盡其心，知其性，行其事，便捷有法。
一，金農是什么“心”。
此“心”不是心臟、大腦、心思，“心學”也不是心理學，“心學”最早可推溯自孟子，北宋程顥開其端，南宋陸九淵所大開門徑，與朱熹的理學分庭抗禮，互相補充，陳獻章開明朝心學之河，王陽明首提“心學”二字并發揚光大，南宋理學家陸九淵把“心”作為宇宙萬物的本原，他提出“心”就是“理”的主張；強調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認為天地萬物都在心中。陸象山對心的概念進行了改造，把人皆有之的個體之心，發展為不隨時間和空間變化的“同心”，有點象內涵與外延、抽象與具體，空無與虛有的關系一樣。“心，只是一個心。某之心，吾友之心，上而千百載圣賢之心，下而千百載復有一圣賢，其心亦只如此。心之體甚大，若能盡我之心，便與天同。為學只是理會此”。王陽明繼承了陸象山的同心說，他也同樣強調心的普遍性。“理一而已矣，心一而已矣，故圣人無二教，而學者無二學。”之所以贅述“心學”的進化，因為其進化也是一種思考過程和形成結論的遞進，有利于學者明辨。
當然人物所處時代不同，理也不應當因分門別派而割裂。金農的心學或許正是“篤信不如反求”，以反者為道之用，處理好書法共性與書者個性的矛盾沖突。他篤信傳統書法，立根雅俗共賞，無悖書畫同源，看似率性而為，格格不入，古怪奇異，實則盡心全性，極致于精致，做大做強地經營出個人的品牌，無論漆書、雕版體楷書、寫經體行草，一款推出一款，款款深情經典，歷久彌新，闖出一條異于古人、時人之路，名聲大振，為后世效法。“心學”就是可以指導很多為學行事，心學力行，知就是行，行應與知一致，金農有“日誦弗輟，力行群經”的墨跡（圖1），“讀書謂已多，撫事知不足”（宋代王安石《寄吳沖卿》），實踐和創新更是做學問的驗證和深入！金農絕知此事要躬行，行之力則知愈進，知之深則行愈達，金農無疑是成功的！金農的粉絲齊白石曾鈴印“心與身為仇”（圖2），如何不自閑，做學問不就是在這種矛盾沖突在不斷逆水行舟嗎？
（圖1）
（圖2）
由此，石爐體認，“心學”就是思維的模式、途徑、方式、方法……，抓住其要旨，可以舉一反三，由此及彼。“心學”是唯心唯識，是抽象的原則、概念、理念，臨習金農書法，尤其是對塊面感，從心開始，從形入手，氣同則從，可比應金農了。
二，怎樣擬意金農的“心”？
金農是傳統文人的一個典型，“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也是其完善自身人格、實現人生理想的目標，他所關注的不只是書法本身，而是藝術的哲學層面、社會層面，書法只是一個手段，“漆書”的“書外之意”更是超越藝術本身的探索，其思維方法、豐富的作品、理論觀點等是文人之功效。擬意金農書法，當從金農的學識素養著手，注重超絕之學，高懷古雅，秉性疏然，淡泊功利，直身勁節，脫俗物外，而不是簡單字形結構，要從精神的層面進行理解和識悟。
清代趙之謙就說過，寫字寫得好的有兩種人：“三歲稚子”與“積學大儒”，說明了天趣本真和創造回歸的真諦。“屋漏痕”、“船蕩槳 ”“折股釵”等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化之功與心神的通融化合，關鍵在于領悟。《金剛經》有，問：為什么不可以身相見如來？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應身有身有相，法身無身無相，若能見身即非身，相即非相，即見法身如來。”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什么？能定、不執著、不迷信、不偏于有無和前后等差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是物質與精神、現象與本質、知與行，否定之否定、螺旋上升重復，對立統一，非分非合，是分是合，就如呼吸之間（一念之差）的非呼非吸，又呼又吸，自然本性具足。是故如來說：“一切法皆是佛法。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蕅益大師也有“若見若聞，若不聞見”，都是超凡脫俗的非常之見。以上的佛理禪機，金農當是頓悟于心，其自稱“如來最小弟”，如果沒有深入佛家三摩地之見識和工夫，沒有一種大雄氣魄，并落到筆頭毫端，是不可能的，這是方法論。
書法是有法之書，也是寫古人，也寫我自己，寫出大道，寫出心聲，這是為什么古今多少文人雅士、王侯將相、僧尼道士皆傾心傾情，其共同之處不正是以書法為器、為技、敘事、抒情，空明處事，明心見性，澄懷證道，令心境皆響嗎？所以，有志于書技及道者，最重要的還在修養儒釋道等傳統文化，要把整個人的人生觀念、學識、膽略、胸襟流露出來，體現出祖國藝術文化底蘊。“仙煉之為丹，釋傳之為燈，儒明之為德者，皆是物也。一以貫之也，故命其名曰醫貫。”《醫貫》一書這節序言寫得真好，同道中人當有所領悟。
三，如何是金農？非金農？真金農？
金農的詩書畫印、文房古玩等雅好無不稱善，所獨創的漆書，一眼望去，似乎黑漆整塊，如石階樓閣、大刀闊斧，耐心細看，筆勢厚墩，氣味純正，時人稱為“揚州八怪”，又愛又恨，愛其新穎，恨不能學。但后學也有譏諷為“美術字”的，甚為謬誤！美術字的工藝可復制，漆書卻同一筆畫都是異質同妍，當知其某局部之好看，需具備整體好看的全局。正如王陽明嘗語學者，“作文字亦無妨工夫。如詩言志，只看爾意向如何。意得處自不能不發之于言，但不必在詞語上馳騁，言不可以偽為。且如不見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說出和平話?金農的書法面目，非一日之功，更是一種學力極致、勇猛精進、紛呈異趣的時代現象。現在不也有急于變化書體形勢，圖汲汲立言創新者，此弊溺人之處，在于容易狂且怪，近乎俗，能傳承到現在的書法未曾見此氣質。金農的路數正是我們的空白，空白所患者在不求自信，急于人知，“正所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恥其名之無聞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視之，反自貽笑耳”。對于此類自省反思，王陽明有他的明智，昔門人有讀《安邊八策》者。先生曰:“是疏所陳亦有可用。但當時學問未透，中心激憤抗厲之氣。若此氣未除，欲與天下共事，恐事未必有濟。”讀書可以變化氣質，現讀王陽明以上論說，正是有所針貶暴露，對于都已成為過去又不同時代來欣賞“金農”一樣貼切于心，也說明正確的道理總能融匯貫通，一以貫之！
（圖3）
金農書法之難學，后世學冬心眾多，成功者寥若晨星，難得者齊白石（圖3）和賴少其等。我曾見現代的呂偉濤（圖4）、呂釗旭（圖5）兩位大家，能把金農的筆法、意趣、精髓、神韻讀懂并體現，雖不求全形，也能意會金農，推陳出新，隨意賦形，略示夸張，自出機杼，整幅作品藝術效果和韻律感一看傳承金農文脈，且面目自我，真是“似我者生，學我者死”。
（圖4）
（圖5）
金農的書法創新出現在崇尚帖學的清代書壇，開創了書法歷史革新之先河，那別具一格的書風的確振聾發聵，久久回響。究竟其是碑還是帖？都不是？都是？啟功先生對碑帖之辯有前后不同的認識，他說過，“昔我全疑帖與碑，怪他毫刃總參差。但從燈帳觀遺影，黑虎牽來大可騎。”又詩云：“用筆何如結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一從證得黃金律，頓覺全牛骨隙寬。”以啟功的見地，從帖碑的刀筆之辯到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帖的筆墨精妙和石刻渾穆的金石之功，以及碑法的欹側動態，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統籌對立與統一的辯證關系，摒棄分科而學和門戶之見。拳無高低，功有深淺而已，知其理法，如背澆冷水、當頭棒喝，豁然開朗。不必糾纏于分流碑帖，此言真實不虛。
“有我”與“無我”是需要大勇氣的，藝術的獨立思考在立場、觀點、方法正確的情況下，要敢于把個性建立在歷史、大眾、方向上，就可以流行久遠。
康有為的書法建立在其《廣藝舟雙楫》獨到的理論上，也能付諸變革書體書勢書風的實踐，其力倡尊魏推碑，抑帖卑唐，一路盛行流傳為“康體”，也啟迪了后學，他的叛逆和創新，以及強烈的個性自成氣脈，綜合顯露出其胸懷政治抱負和書學改革的大智大勇，白蕉雖評論康體為“爛草繩”，其粗獷豪邁正是率真可愛之處，正是背道魏晉二王書風，正是其堅持個性，執意而行，知行合一，才能成就自我的結果，正是建立在深耕厚植傳統的基礎上，能發現傳統的問題，并提出方案，能旗幟鮮明地創立不同的方法，這是可貴之處，歷史前進的道路正是不斷的否定之否定。當然，他倡導維新運動，后來又復辟保皇，也是應該被詬病抨擊的！
康有為也是不斷自我變革的，晚年自謂曰：“自宋后千年皆帖學，至今百年始講北碑，然張廉卿（張裕釗）集北碑之大成，鄧完白（鄧石如）寫南碑漢隸而無帖，包慎伯（包世臣）全南帖而無碑。千年以來，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況兼漢分、秦篆、周籀而陶冶之哉。鄙人不敏，謬欲兼之。”說明其已對碑帖有了一個中和折衷的態度，并意圖兼容并包，熔鑄一爐。蕭嫻得康有為的真傳，也是不斷變化的，他認為老師康有為所傳執筆法有拗勢，“先師康南海教我五指爭力法，后在實踐中覺得，四指層累而下，掌虛指實，更適我用。久之便操縱自如，尤便于捻管，篆隸行楷皆宜。惟不作草書，未知此法適用否？我以為，書者執筆，猶農工執器，以便利操作為準。似不必多所探索，徒耗時間精力。”蕭嫻書法多長撇大捺，長槍大矛，其氣概來自什么啟發？她曾自述：“我愛榜書，因愛大物，諸如我愛長江，運通天際，我愛長城，屏障萬里。雨中暢游黃果樹，得觀大瀑布，誠然懸河之勢，暢游歸來提筆，榜書總覺順手。” 這難道不正是因人而異、因地制宜、師化自然、造化為師，推進了理論和實踐的發展嗎！
作為傳習者，我們要善于選擇和判斷，做到明智和兼善，去偽存真，存菁去蕪，求同存異，否則，會錯失很多教益。唐太宗問于許敬宗曰：“朕視群臣，莫若卿賢，但亦有言卿之過者，何也？”許曰：“春雨如膏，農夫喜其潤澤，行人惡其泥濘；明月當空，佳人喜其玩賞，盜賊惡其光輝。縱有肥羊美酒，難以調眾之口。是非不可聽，聽之不可說；君聽臣遭戮，父聽子遭災，夫妻聽之離，兄弟聽之別，堂堂七尺軀，莫聽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是非朝朝有，不聽自然絕。”太宗曰：“善哉！”
又有，東晉名士諸季野對孫安國說：“北方人做學問，基礎深厚，知識廣博。”孫安國回答說：“南方人做學問，清新通達而且簡明扼要。”高僧支道林聽到后，說；“對于圣賢，固然進入了得意忘言的境界，對中等才質以下的人來說，北方人讀書，像是在視野開闊處看月亮；南方人做學問，像是從窗戶里看太陽。”山水薰陶凜冽氣候，環境地利，經濟文化，造就人生。北人尚武勇，南人尚文學，南人多溫和，北人多剛毅。南人主政，以仁厚寬為風。北人主政，壓制嚴厲為尚。南人重商賈，北人尚官祿，南人經濟豐裕，北人貧瘠淡泊。相學也有佐證，南人北相，北人南相，不也是說明有福氣，還有互補或者平衡的吉祥，并且防止偏頗極端。治人治事治學如此，書法也是。
結尾：凡欲學書之人，工夫分作三段，初要專一，次要廣大，三要脫化，每段三五年火候方足。初取古人之大家，一人以為宗主。門庭一立，腳根牢把，朝夕沉酣其中，務使筆筆相似，使人望之便知是此種法嫡，縱有諫我、謗我，我不為之稍動，常有一筆一畫數十日不能合轍者，此際如觸墻壁，全無入路。他人到此，每每退步、灰心。我于此心愈堅，志愈猛，功愈勤，一往直前，久之則有少分相應，初段之難如此。選自清代倪后瞻《書法秘訣》
可以持燈入暗室，且讀且記且行。
文：李文遠、李小瑜
書法：金農、齊白石、呂偉濤、呂釗旭
題畫書法：石爐（焮園先生）
鈴印篆刻：鮑旭哲、王勇、余天玉、韓合歡、見山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