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肅良
純凈與空靈的氣質,賦予趙秀煥的藝術以一種神秘的氛圍,欣賞她的畫作,就像融入一場雨霧,或是走入一座幽谷,四周充滿了無邊的縹緲與迷離。她的作品像是一襲幻夢的紗衣,模糊了物象的界限,溶化了物質與精神的距離,讓觀者直接進入她那彌漫花香而寧靜的世界,享受一種超脫與凈化的喜悅。
趙秀煥是一位自然主義的畫者,特立獨行于紛擾的畫壇。她鎮日與花翠為伍,描繪出大自然花卉禽鳥的種種風姿,或許我可以這樣說,她自外于喧囂、涌動的社會脈動,以幾近獨居而簡單的生活,來培養心靈的能量。這是一種靜極的力量,因此使得她能比常人專注于自然現象的觀察,更能拓展她內在的視野,“寂然凝慮,視通萬里”,從風雨晴晦的季節中,在一花一葉的表情里,她窺見生命的豐美,領悟出生命的原本樣貌。
寂靜藏無限 花草隱悠然
因為寂靜的沉緬,她可以耐煩地終日對花寫生,她對花翠的關愛,使她善解花語,點染之際,兩相鑒照,花影自在其中。事實上,她是群芳的知音,她早與花魂不即不離,綠葉的舒卷,繁花的開放,乃至香氣的吞吐,都在她的筆下幻化成一幅幅的彩箋。因為耽愛于寂靜,她的審美品位是經過長年的思維與沉淀而成形,因此在她的作品里沒有反射情緒的夢囈,也沒有語無倫次的吶喊。她的作品里波蕩著龐大而緩緩的寧謐與無涯的繁美。
寂靜帶給領略無窮的機會,她對靜的體悟,顯現出她是一位非常中國的畫者。因為靜的含藏正是東方文化的本質,與主“動”的西方文化大異其趣,東方文化所以主張升華欲望,回歸閑靜而內省的生活,在于靜者能觀,觀而發慧,慧者才能悟出閑靜悠然的道理。因此東方審美文化一向鐘情于淡雅空靈之意趣,尤如李白孤云獨閑,陶淵明悠然而見南山之美。而趙秀煥更從靜的情境里,照見生命原如云水,萬物無形而自化,發而為筆墨,自然含藏一股悠閑恬靜的氣質。相對于習慣緊張現代生活的我們,她的畫作無非是一帖心靈的解藥,是生命天真、自足與喜悅的象征。
古老的東方哲學家認為,靜動原本互為生滅,動自靜中生,靜為動之源。我從趙秀煥的畫作讀出她以寂靜為藍圖的企圖,在極靜之域,觀者因息心止慮,反而更能感知作品中的花開鳥鳴,天籟淙淙,趙秀煥意以幽靜沉淀浮動的心靈,讓觀者回光自省,是故她不以艷麗的色彩取勝,進而刻意將彩度降低。記得老子在道德經中曾道:“五色令人目盲。”若因目光紛亂于色彩的擾攘,如何讓觀者棲心,去感受一份全然的美。趙秀煥從傳統擷精取華,以柔美婉轉的線條,再揉合以西方的光影營造,在東方“歸靜”的哲學思想熏陶之下,發展出一種“靜極光生”的特殊風格,發幽微之光。因此在幾近暗夜的幽光里,及而令觀者驚艷于光華誕生的美,而更能感知生命萬象的回蕩。
春蠶輕吐絲 朦朧見詩情
就技法而言,趙秀煥的畫風,脫胎自宋代以來的工筆花鳥畫,但是她在構圖、色彩和筆法上另辟蹊徑。在構圖上她采取近觀的角度,善以滿構圖的方式,以多層次交疊的結構,來表現花葉紛繁的意象,并在空白背景涂滿色彩,制造光影與空氣的漸層變化,有別于傳統只留取大片空白的方式;在用筆上,她采取傳統“游絲描”的畫法,歷經長期的磨礪,使得趙秀煥的線描功力扎實,勾勒花葉,猶如春蠶吐絲,不絕如縷。但是可以想見的是,用筆不能太輕,輕則禁不住重彩的反復填洗,太重則會與色彩產生相當程度的抗衡,使得花葉迷離的效果大打折扣,詩之意趣也會隨之陡降。
在填彩方面,她采取傳統的“水洗”技法,但是她應用重復多次洗染與填彩的功夫,讓洗刷的筆觸在紙上留下模糊的粒狀效果,不但造成色彩多層次的交疊,更使得畫面物象厚實,色調沉穩,同時也產生迷離而又濕潤的空氣感,使得整幅畫面似乎處在一襲水光霧影里。她的用色不以明艷取勝,而在于以平淡彰顯天真,過于對比的色調會破壞她所心儀的自然與和諧。因此她刻意將色彩維持在一定的區間里,就像作曲家將音域波動在一定的范疇,而且更在景深做出細微的斑駁效果,將色彩的光澤與飽和度降低,使其畫面整體融入一分含蓄古雅之情。不容諱言,經過多年的實驗與改進,趙秀煥的作品已經與傳統的工筆花鳥畫大異其趣,如今她不但開發了“洗、暈、染”等各種新穎的技法,更進一步掌握了自己獨特的藝術語匯。
意態多豐饒 花葉競爭春
中國的花鳥畫不但要求逼近自然,更要能超越寫真的枷鎖,要在似與不似之間,才能產生一種朦朧的詩意美,其間的分寸的把握,是古往今來藝術家最大的挑戰。從風格演變的角度來看,趙秀煥的創作旅程就是她征服自己、掌握表現詩意的蛻變過程。記得當趙秀煥1989年首度在臺北個展之時,我即已開始關注她的畫風。自1990年以前,雖然趙秀煥即已經具備自己的面目,但是在整體詩意氛圍的營造,仍力有未逮。為了泯除此一缺憾,她嘗試工筆與寫意法并用,來柔化工筆繪寫造成花葉造型過于銳利的感覺,在此一階段迭有佳作出品,譬如1982年創作的《山溪》。她將工筆精細描繪的溪畔野花與寫意點染的圓形山石結合得相當自然,背景圓石累累,薄霧穿行其間,清泉潺潺,水光石影,不僅增添幾許詩情,野生的花葉緣石而生,更展現出一種生命自得自足的喜悅。
1990年到1993年之間,她移居美國,生活從動蕩中逐漸穩定,原本繃緊的神經也慢慢放松。心靈的抒解,使得她的作品呈現出漸入佳境的樣貌。她在造型、構圖、用筆與用色上,都展現出一股成熟的韻致,一系列的花鳥作品煥發著清新可喜的趣味,其中描寫雨景的作品,令人激賞。1990年的作品《雨中》與1992年的作品《雨意》,是此一時期的代表作品。《雨意》的畫面中成群的白色海芋花相互依偎,簇擁在細雪般的雨絲里。她采用斜角構圖,海芋花自右下角向左上方向生長,正表現出一種生發的力量,似乎蒙蒙的雨水,帶來花葉爭春的一陣擁動。
她這一時期的部分作品,在整體調子的處理上圓熟而自然,花葉結構與層次的變化更多,潛在她個人內在的個性,也透過恰如其分的象征,表現出一種神秘又獨特的藝術內涵。像是在1993年的作品《碧玉》,她只用簡單的幾個要素:一花、一苞、三荷葉和三莖蘆葦草,就將荷塘一隅表達得豐富而自足。荷花楚楚動人卻暗藏剛毅,菡萏雖然嬌弱,花梗卻挺直而立,一反平日常見的紅荷,一朵碩大的藍色荷花位居畫面中心,花形向右做勢開放,三莖蘆草在其后往右伸展,加上荷葉傾斜向右揚升,一股迫切的動勢在靜態的構圖中隱然升起。此幅畫作寓柔中見剛,流露出畫家不妥協的內在特質,實是一幅耐人尋味的作品。
賞花知花事 花影詠花魂
1993年以后的作品,似乎展現出畫家內在更為肯定的自信,更具動態的構圖和鮮麗的色彩,交織出此一時期的特色。像是1995年的作品《霞光》,在沉穩的石塊之間,趙秀煥使用飽滿的橙紅,更將花姿做夸張的開合,使得艷紅百合花群像極了在剎那間蜂擁群起的彩蝶,也像倏地燃燒的一團紅火,配合全數向左斜伸的莖葉,形成一幅動勢十足而又艷光迸射的作品。再看看1995年的作品《晨曦》,畫家藉著向右傾斜的木條,帶動了紫紅色的牽牛花向上伸展,似乎為了迎接晨光的到來,競相攀緣而上,像極了豆蔻年華的青春,在些許矜持中帶著火樣的熱情。此幅作品在紛亂中見其秩序,在強烈的動勢中卻維持著奇妙的平衡,在花葉穿插、藤甍綿延的布局上,她都已經展現出成熟穩健的風格。
花的身影在趙秀煥的生活里,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花葉隨著趙秀煥的悲喜而不斷地轉變容顏,或明艷或幽雅,或文靜或熱情,融入花的魂魄。趙秀煥已是花的知音,而花更是她內在的化身,她藉由花的語言,編織出一幅幅生命的景象,她更藉由花葉的表演,述說著人生旅途的種種際遇。在她的畫作中,花代表一種憧憬與灑脫,更是一種心靈升華與潔凈的象征。靜靜咀嚼趙秀煥的畫作,棲息在她所意造的,無爭無擾而又花香四溢的靜域,無非是一場心靈的饗宴。我欣賞她的畫作,也欣賞著她的內心,從沖突到和諧的過程,在贊嘆之余,也為她的藝術所帶來的心靈的慰安與喜悅,致上深摯的謝意。
※曾肅良先生系臺灣師范大學藝術史研究所教授。本文獲作者授權節選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