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鳳鳴,祖籍甘肅。銀鷹化纖職工,熱愛文學寫作。喜歡用靈動的文字擁抱自然。
父親的足跡 (五)
日子,如野外的茅草,換了一茬又一茬。父親一直在坦贊鐵路工作,三年后,1973年6月,才休探親假。父親回家,所有的期待、等待、期盼都能觸摸到,就像在坦贊鐵路,那些過往的點滴瑣事一樣,是實實在在地、有趣而溫馨地存在著,甜蜜地布滿在歲月的溝溝壑壑中。
弟弟出生時,父親正在去坦桑尼亞的客輪上。二叔及時寫了家信,那時候的寄信流程有些蜿蜒,各家的信先寄到北京援外辦,然后集結發往廣州,再由貨輪帶到坦桑尼亞首都達累斯薩拉姆,那里有鐵道部的接待站,最后按照各自單位分送到個人。這樣一迂回,父親收到信時,弟弟已經三個多月了。父親猶記得收到信后的激動,同事們嚷嚷著讓父親請客祝賀,新添了孩子,父親樂意分享自己的喜悅。于是自掏腰包拜托食堂的師傅,加炒幾個菜,又喝點小酒,大家熱鬧一番。這次父親回來,3歲的弟弟抗拒父親的親近。最后是奶奶出主意:父親在外面鋪子里,買了弟弟喜歡吃的油餅,加之一些糖果。在零食的誘惑下,弟弟和父親熟絡了。

留守是一個沉重又敏感的話題,也是一種不想碰觸卻又無法避免的無奈。比如父親這樣的流動單位,并不是不疼愛子女,也不是不孝順老人,而是工作性質的約定,只要祖國建設需要,就義無反顧地舍棄小家的安樂,奔赴在外。生活總有各種滋味,總要有人披星戴月,總要有人撇家舍業,才能構筑起龐大和諧的社會。
父親休假時,還要去河南鄭州學習,因此又提前幾天動身。總覺得父親的腳上長著翅膀,剛到家又飛走了。父親步履匆匆,是家人海浪撲岸般涌出的無限眷戀,是年幼子女長長的期盼,是母親情真意切深深的牽念,是奶奶殷殷疼愛中無奈的放手,這一分別,又是二年有余。
生活總是以生活為目的,能否在一碗稀粥里喝出玫瑰花的芳香,那是因人而異的。1970年前后的中國并不富裕,當時舉全國之力在援助坦贊鐵路。父輩在國外的生活也非常艱苦。在援建坦贊鐵路時,不論職務高低,每人每月補助40元。有煙癮大的父輩,每個月的煙錢就支出一大部分,無奈只能在日常生活中勤儉節約了。即便當時的物質條件那樣清貧,但不妨礙父輩成為高尚的,不為物質奴役而自律的人。

那時候他們住在荒僻的郊外,齊人高的蒿草被清理整平,用柵欄圍成一個大院。里面有宿舍、食堂、水源、澡堂、廁所、生活輔助設施等等。宿舍是用樹枝茅草搭蓋的,里面掛著帳篷做內墻,四人一間。帳篷房簡易簡陋,僅僅能遮風避雨而已,但是室內卻是干凈溫暖的。父親的地盤上,北邊用木頭搭的支架上,有父親淺灰色的皮箱,皮箱上面的果盤里有幾個芒果,旁邊是上海牌半導體收音機,天線僵直地挺著,開關一擰,播音員圓潤甜美的聲音就飄出來,當時能收聽到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節目。皮箱上方的墻上,有毛主席巨幅畫像,左右的最高指示下,寫著:“精心設計,專心施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兩行標語。皮箱的東邊是單人床,條紋尼龍床單干凈整潔,床上的被子疊的規規矩矩,四四方方。身穿短袖衫的父親正在看《毛澤東選集》,喜歡攝影的同事抓拍了一張父親學習的照片。另外一張宿舍照片上,父親笑著,那是一種由內而外溢出的笑容。從滿臉明朗的笑容中,能解讀到那時候父輩們精神生活是充實而富足的。
在坦桑尼亞郊外一個偏僻的村莊外,有一塊從天而降的隕石,把地面砸出一個深坑。這塊暗灰色的隕石,表面坑坑洼洼,大約是4米乘2米的不規則長方形狀,許多人都想一飽眼福。隕石是天外來客,稀有,珍貴,人們以眼觀得到視覺的享受。在眾多游客中,有父親和同事的身影。圍觀現場,有心動進而行動的,一些比較“勤快”的外國游人,用刀片割下大大小小的隕石,囊入私袋。而父輩們除了視覺享受外,并沒有一人動手。不管在哪,父輩都是坦坦蕩蕩,堂堂正正地行事做人。即便今天,父親在回憶這件事時,仍然有清風明月般的坦然。
在非洲大陸的坦桑尼亞,生活著數以百萬計的野生動物,它們在那里繁衍生息。父親說在荒無人煙處施工時,看到過群居的大象、斑馬、長頸鹿等動物出沒,它們大搖大擺地在牧草豐盛,灌木叢生的地方覓食。這時父輩會停下手頭的工作,用注目禮,目送這些氣定神閑的“朋友”。父輩們不驚擾不傷害它們,但不表示“朋友”不會添亂。父親記得,一天清晨,在出工前,聯系不到前方的團隊,電話打不通。線路組的父輩焦急地沿途檢修排查,等查出原因后,哭笑不得。原來是身軀龐大笨重的非洲象,它們肉厚皮糙,碩大的臀部在電線桿上蹭癢癢時,把電線桿給整倒了。有同事幽默地說,找大象算賬去,這賬咋算?大家都樂了。
父親回家時,帶回一些非洲動物的照片。我喜歡穿著黑白色衣服的斑馬,黑和白的對比是那樣強烈,上蒼居然把這兩種顏色調和在斑馬身上,那么的醒目有層次。童年的我想看斑馬的愿望強過對父親的思念。

坦桑尼亞官方語言是英語,當地人說的是斯瓦希里語。一次,父親和幾個同事坐車去城里,購買一些日常用品。達累斯薩拉姆城,繁華氣派,街道寬闊,高樓林立,各種商鋪一家挨著一家。在一家鋪子,父親買了一套內衣,結賬離開時。那個中年女售貨員嗚哩哇啦地比劃著,激動地說個不停,父親和同事愣住了。只見她過來拿走內衣,翻出衣服的商標指著“made in china”給父親看,原來內衣是從中國來的。父輩長吁一口氣,那時候外事紀律相當嚴明,進城需要請假,所以對節外生枝的各種不愉快極為敏感。知道衣物來自祖國,父輩們立馬自豪地,挺胸收腰地,露出得意的笑容,對方燦爛地笑著伸出大拇指。天下的笑容沒有國界,一場虛驚融化在雙方真誠的笑容中。父親說那一刻特別激動。
有人把祖國比作母親,當日日在母親身邊時,也許沒什么特別感覺。但是當身處異國異鄉,面對陌生的臉龐,黑黑的膚色,如墜云霧的語言,此時,遠離祖國的那種孤獨尤為強烈。那份家國情懷,會濃濃地糊住整個人,從里到外,父親和同事都有這種感受。

道不遠人,人無異國。腳步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中鐵三局在坦桑尼亞境內還承建了從馬坎巴科至通杜馬間316.9公里的施工任務。這段工程接近國境線,因此交通,生活,施工各個方面更為艱難。父輩與高山深谷,高橋,隧道,塌方等諸多因素在拼搏,經歷著各種艱苦的考驗,仍一如既往地知難而上,難行能行,在千親萬苦中,工期比預計提前,于1973年8月22日,順利鋪軌到國境站通杜馬。起點和終點,在一定意義上是一樣的,通杜馬站是如此。鐵路即將進入非洲南部的贊比亞共和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