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腦極體
20 世紀八十年代初,半導體行業看似穩定,卻在醞釀一場前所未有的變化。
當時,政府與軍事訂單中的大型機依舊是市場主流,日本公司憑借存儲器如日中天。芯片的日子似乎一片平靜。但在太平洋東岸的硅谷,有一些人卻在準備把半導體行業整張桌子掀掉。
如果從最終的市場結果來看,這場行動可以被簡單定義為微型計算機興起,大型計算機衰落。但在 PC 進入千家萬戶的巨變最終達成前,各路人馬還需要做很多準備。比如微型存儲、操作系統、顯示設備、軟件開發等等。
而在芯片領域,最關鍵的準備就是微型處理器——也就是今天人盡皆知,每家都有,并且成為國際科技博弈核心的—— CPU。
CPU 這個如今被認為是芯片產業珠穆朗瑪的存在,當然不是一朝建成的。在它的崛起與成型中,有相當多的技術與產業必然性,也充滿了商場上兵不厭詐的征伐。回看 CPU 與家用計算機的歷史紛爭,對于理解今天的芯片產業規則至關重要。
而這一切,要從 IBM 籌劃進入微型計算機市場說起。
如今 IBM 已經退出了 PC 市場,但長期以來人們在談論 PC 時,會認為是 IBM 奠定了它的基本形態與產業規律。與蘋果的封閉戰略不同,80 年代初的 IBM 破天荒地打算用開放生態與產業合作的方式完成 PC 生產。而當時硅谷能夠提供微型處理器的最佳選擇,就是諾伊斯、摩爾、格魯夫從仙童出走后創立的英特爾。
早在 1971 年,英特爾就制造了第一款 4 位處理器 4004,隨后不斷進化,到 1978 年已經發布了 16 位處理器 8086。1981 年,藍色巨人 IBM 選擇將 8086 衍生出的 8088 作為自身產品的處理器,這在后來被稱為 " 英特爾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勝利 "。

當時參與這個選擇的所有人可能都不會想到,一個行業標準就此誕生,一場美國反超日本的半導體戰爭宣告打響,一個 PC 和互聯網支撐的時代隨之到來。
英特爾和 AMD 的 CPU,支撐了整個信息化革命,支撐了我們每個人對電腦和網絡的認知,改變了人類的工作效率和信息獲取方式。
也隨著那個選擇,英特爾和 AMD 兩家公司開始了 30 年的征戰。
" 文泰來 " 傳奇
在 2016 年,中國科技界曾經熱議一個名叫 " 文泰來 " 聯盟的東西。這名字聽上去像一家南方老字號或者一位廣東武術家,但其實是兩家硅谷老字號——也就是微軟的 Windows 操作系統 + 英特爾 CPU 組成的 Wintel 聯盟。
聯盟的起因,還是 IBM 在 80 年代初準備進軍微型機市場。當時蘋果已經與摩托羅拉的 CPU 合作,取得了先發優勢。IBM 想要后發先至,就必須拿出點出人意料的東西。IBM 的選擇是利用生態合作的力量,讓自身的微型機產業充分開放,各家公司都可以拿出自身擅長的東西加入這個市場,以聯盟的方式搶占蘋果的市場份額。

這個舉措之下,兩家公司馬上開始了表演。首先是坐擁當時微處理器最前沿與核心技術的英特爾,終于在 8086 時代找到了 IBM 這個商業化大靠山。并且由于 IBM 的支持和開放態度,大量軟硬件企業都來兼容適配英特爾的架構,這也導致英特爾在此后一舉成為行業龍頭。
差不多同一時間,IBM 選擇了微軟來為微型機提供操作系統。如果說英特爾的中選有充沛的技術必然性,那么微軟的上位在當時還頗有僥幸。IBM 原本打算自己開發系統,但被微軟方面巧妙說服了。由于開發時間緊迫,微軟還購買了另一個操作系統 QDOS 的使用權來加速開發,最終給 IBM 帶來了 Microsoft DOS。這段歷史也成為微軟發展的最大轉折點。
說回到英特爾的 CPU。之所以英特爾能不斷取得成功,與當時 IBM- 英特爾 - 微軟合作架構有重要關系。首先 IBM 的開放策略真的非常開放,只提標準需求,不向下游合作方要求技術捆綁。這導致英特爾的 CPU 和計算架構變成了行業標準,但 IBM 卻僅僅是一家主機廠商。雖然 IBM 也進行了一系列自主研發,但在底層技術中的突破始終不太順利。最終結果是 IBM 的選擇培養起了 " 文泰來 " 聯盟兩大怪獸,但其 PC 市場卻率先衰落了。

再一個就是 " 文泰來 " 聯盟本身的價值。英特爾與微軟,一個在硬件一個在軟件,看似各自為政,但卻從南北兩側卡死了整個 PC 產業。從最開始同為 IBM 供應商,到后來兩家內部達成了驚人的默契。比如英特爾的 CPU 更貴,微軟就把 Windows 降價促銷搞捆綁銷售;微軟不斷推出更加消耗內存的操作系統與軟件,英特爾就把內存加大適配系統。兩家的策略就是高度互補,讓消費者和 PC 廠商選擇一家的同時也必須選擇另一家,最終導致 80、90 年代 PC 崛起中出現了 " 雙寡頭 " 格局,一度占據 PC 市場 90% 以上的份額。
文泰來聯盟的意義是多方面且富有歷史爭議的,有人說其扼殺了 PC 市場的競爭,有人說他們聯手才把 PC 推向全世界。但不管怎么說," 文泰來 " 聯盟給 PC 行業快速打造了一個標準化底座,各個軟硬件廠商與開發者得以無障礙進入這一新興市場。
在英特爾的核心技術與文泰來聯盟的商業手腕雙加持下,CPU 很快成為了芯片產業的核心。而它影響最深遠的副產品,就是 x86 架構。
x86,統治與紛爭
美國對中國不斷加碼科技封鎖之后,到底哪個影響最嚴重?如果這個問題在街頭訪問,受訪者大概率會脫口而出是手機芯片,但如果問科技業內人士,回答很可能是 x86。
英特爾獲得 IBM 訂單,結成文泰來聯盟,給芯片產業內帶來的最大影響是英特爾的 x86 架構開始成為行業默認的標準。
而這件事其實并不完全靠英特爾的推動。事實上,IBM 在發放處理器訂單時,已經開始提防英特爾會趁機做大,攜 CPU 以自重。于是標準動作是找到第二供應商,于是同樣從仙童走出來的 AMD 就成為了一個很好的選擇。
與英特爾是諾伊斯、摩爾這些 " 八叛逆 " 核心人物創建不同,AMD 的創始人桑德斯是仙童銷售部出身。核心技術和產業洞察在當時不是 AMD 的強項,但靈活的市場手段和獲取訂單的決心,讓 AMD 的基因里攜帶著靈活與韌性。
作為 IBM-PC 的 CPU 第二供應商,AMD 深知與第一供應商英特爾的關系非常微妙。如果真的不斷推出競爭產品,只會以弱攻強,并且造成供應商之間的內耗。于是在 IBM 推動下,AMD 也開始兼容英特爾的 x86 架構,推出了大量作為英特爾追隨與候補的產品。
而這個決定,也讓英特爾從 8086 時代開始使用的 x86 架構不再是英特爾自己的技術,而變成了行業標準。由 x86 架構確定的 CPU 使用范疇與升級方法,也不斷向后兼容,吸引更多軟硬件廠商加入生態,最終成為整個信息時代的底層計算架構。
今天絕大多數的 PC、服務器、數據中心、超級計算機都沿用 x86 架構,支撐著國家與社會的計算。這也是為什么美國一旦發起芯片封鎖,x86 是最嚴重的問題之一。
8086 發布時,英特爾的廣告語是:" 開啟了一個時代 "。事實上大量科技產品都會用類似的表達,非常套路。然而 8086 雖然很快過去,但其使用的 x86 架構,卻如實開啟了一個統治力無比強大的時代。
但是 x86 的開放性和生態性是一把雙刃劍,其好處在于讓英特爾立于不敗之地,可以一次次碾壓妄圖發起的挑戰;但另一方面 x86 也容納了眾多公司進入其內部,引發了 x86 體系內無窮的競爭。圍繞 CPU 這個利益制高點,英特爾和 AMD 隨后展開了 x86 架構內長達三十年的近身肉搏,這可能也是 x86 誕生之初萬沒想到的。

英特爾并未能避免競爭,哪怕是在自家的 x86 架構領域。比如被 x86 培養起來的 AMD,很快就變成了英特爾的 " 大麻煩 "。
禍出 386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可以把 80 到 90 年代初的英特爾和 AMD,想象成不情愿被抄作業的學霸,與班主任指明可以抄的第二名。
為了拿下 IBM 的大訂單,英特爾在早期無奈對 AMD 以及其他 CPU 廠商公開了技術秘密,但心里顯然是不舒服的。這種矛盾在 1986 年爆發,就是芯片歷史上著名的一場官司:386 爭奪案。
英特爾 1985 年推出的 386,可能是中國人最早了解的一代 CPU。它在當時屬實強悍的性能,直接把 PC 帶入了 32 位時代。后來英特爾認為 386 的推出,是 PC 行業發展中的革命性轉折點。

這么好的東西一出,AMD 等以模仿見長的 " 友商 " 當然要選擇跟上。但在 286 時代 AMD 的份額已經開始讓英特爾憂心,386 再來一次顯然不能忍。于是發布同一年,英特爾斷然中止了履行五年的技術合作協議,廢止了 AMD 生產 386 的權利,獨家生產最新的 CPU。
這一招 " 過河拆橋 " 直接把 AMD 打懵了,被逼無奈之下只能訴諸法律。隨后這在芯片官司眾多的 80 年代里,演變成了激烈程度、復雜程度都遠超想象的巨型司法事件。幾百名證人、幾千件證物的輪番轟炸下,歷時三年 AMD 終于勝訴。但英特爾也開始了芯片官司敗訴方的傳統藝能——拖下去。
又足足拖了五年,直到 1994 年英特爾才把 AMD 的 386 生產許可還回去。但此時的 386 已經成為了一種古董。
經此一役,英特爾成功擺脫了自 IBM 訂單時代就貼身上來的競爭者,成功在產業升級中一馬當先。但英特爾可能沒想到,AMD 的反擊才剛剛開始。
AMD 的反撲時代
在長達八年官司中吃盡了苦頭,直接損失數千萬美金,市場損失難以估量的 AMD,最終認清了這樣一個道理:亦步亦趨的模仿沒有出路,隨時被人釜底抽薪。只有自主設計研發才有未來可言——這個道理今天國人應該也已經明白了。
1995 年,AMD 發布了 K5 處理器,與英特爾的 Pentium 展開直接競爭,這是 AMD 的第一款自主設計 CPU;第二年,AMD 收購了另一家 CPU 制造商 NexGen,極大提升了研發能力,并且獲得了一系列新的 x86 兼容協議,以此開啟了與英特爾的進一步競爭。同時,AMD 還不斷在美國本土與歐洲布局大型晶圓廠,從研發到制造全線加碼。
1997 年,被認為是英特爾與 AMD 常年競爭的一個分水嶺。這一年,英特爾突然宣布放棄自身打造已經相對成熟的 Super7 架構,推出 Slot1 架構以進軍 100MHz 外頻的全新市場。
英特爾的這一舉措非常激進,形如放棄了經營成熟的土地,另找地方拓荒。歸根結底,英特爾已經厭倦了自己開拓新架構,然后 AMD 等公司亦步亦趨跟上來的局面,打算以新架構一舉鏟除隱患。

但是新架構本身可能才是隱患。
芯片產業就是如此,往往一步走錯滿盤皆輸。英特爾的體量當然不至于潰敗,但一個冒進的選擇,馬上就被競爭對手抓住了機會。看到英特爾放棄 Super7 架構,AMD 的判斷是不去跟隨,繼續深耕 Super7,繼而發布了廣受好評的 K6 芯片,實現了與英特爾主力產品正面競爭不落下風。
一個關鍵節點的變化之后就是一通連環操作。1998 年,AMD 宣布與摩托羅拉合作開發全新的半導體制造技術,為此后的工藝升級做出了準備。1999 年,AMD 發布了 K7 芯片,率先跨過了 1GHz 的大關,實現了性能上超越英特爾。
從幾年前還在打能不能兼容對方架構的官司,到一舉成為行業領先,AMD 的反撲印證了半導體格局往往看似嚴密,但變化也就發生在瞬息之間。
進入 21 世紀,英特爾自身的麻煩不斷,新產品也陷入了與 AMD 的拉鋸戰中。雙方在 2004 年還上演過 " 真假雙核 " 的世紀難題。而另一個關鍵變局,是 2003 年 AMD 發布了 K8 芯片,這是 CPU 歷史上首次實現了 64 位處理器運行,標志著 AMD 在與英特爾的 30 年戰爭中完成了歷史意義的領先。

在今天,AMD 和英特爾的 CPU 哪個更好,已經變成了甜粽子咸粽子一樣的難題。起因或許就是 K8 的劃時代意義,讓 AMD 不再被視為模仿者和追趕者。
但是 AMD 并沒有在 CPU 的寶座上穩坐多久,因為另一場戰役開始了。
鐘擺戰役
不久之前,美國封殺抖音的海外版 TikTok 引發了科技界的熱議。而在十幾年之前,這個類似鐘表 " 滴答 " 聲的詞已經在科技圈廣為傳頌,那就是英特爾在 2006 年對 AMD 開啟的 Tick-Tock 反擊戰。
進入 21 世紀,多核 CPU 成為了英特爾與 AMD 競爭的核心。圍繞如何實現多核并聯,AMD 和英特爾選擇了不同的軟硬件路線,這導致雙方旗艦產品往往會展現出相當程度的差異化。而以核心技術起家的英特爾,在多線程的差異化競爭上展現出了更強的控制力。
2006 年,英特爾推出了著名的酷睿 2 處理器,實現了 40% 的效能增長,并且極大降低功耗。這一技術實力的突破,讓 AMD 在性能上的優勢蕩然無存,甚至出現了酷睿 2 上市,AMD 的 X2 一夜暴降的 " 慘劇 "。

更令人驚嘆的是,酷睿 2 僅僅是英特爾 " 鐘擺計劃 " 的開始。根據這個計劃,英特爾將每兩年一次定時完成性能、功耗與工藝上的進步。這樣消費者、硬件廠商與供應鏈可以準確預判英特爾的產品走向,從而極大提升整個產業鏈的效率。
在芯片產業,精準的迭代升級可以被理解為帶著枷鎖跳舞,這讓英特爾的對手不得不跟隨,也都走向了快速升級的道路。然而自身研發與制造能力可能無法適應這種高速運轉,于是又紛紛在疲于奔命中走上了不歸路。
時至如今," 鐘擺模式 " 依舊是芯片產業內飽受爭議的現狀。一方面它讓芯片產業高速升級,瘋狂運轉;同時為了維持這種高速,產業界無暇喘息,艱難應付。很多體量與綜合實力不足,但具有特色的半導體公司被淘汰,全球產業鏈分工進一步碎片化和流程化,芯片變成了一個不能有短板的殘酷競爭。
回到 CPU 之戰,鐘擺戰役成功把 AMD 逼退回第二位置,讓英特爾的市場占有率遙遙領先。但失去了充分競爭的 CPU 戰場,就與飽和了的 PC 市場一樣,走進了另一種意義上的黃昏。
莫測的未來
進入 2010 年之后,智能移動終端開始崛起。英特爾的判斷失誤和布局問題,導致其錯失了這個時代變遷。ARM 架構的崛起讓 x86 無法延伸到移動端,高通、蘋果、華為最終走到了 4G 時代的移動芯片三強。
與此同時,CPU 市場營收伴隨 PC 的飽和而滑落,數據中心和物聯網成為新的變數。在這個階段,微軟正在越來越多擁抱云與 AI,與英特爾的 " 文泰來 " 聯盟出現了種種割裂的跡象。而 AMD 與英特爾的競爭,也開始不被業界重視——可能讓兩家體量極大公司數十年戰爭最終和解的方式,就是爭奪的利益最終變成了寂寞。
但是另一方面來看,變革的聲音正在加劇,但英特爾的核心技術優勢依舊巋然不動,以至于變成了一種底層資源,一種計算的規則。
這里面很大原因在于,英特爾和 AMD 你來我往數十年的產業紛爭,帶動了各行業容納到 x86 的產業體系里。競爭愈發激烈,x86 的可用性就越強,活力就越充足。規則逐漸清晰,生態涓滴而聚。用一代人的時間凝聚下的產業份額、技術優勢和生態規則,不可能在朝夕間被推翻。
CPU 之戰的另一面,是在雙方的各自勝負里,外界看到了大量芯片戰場上的 " 兵法 "。比如如何寄居于開放生態完成從弱到強,如何最大化將技術勢力變成商業武器。

不下牌桌,等待機會,突破技術上限,擁抱產業變化,可能是贏得一場芯片之戰的四個核心要素。在今天,PC、手機、服務器、物聯網市場開始面臨一系列全新變局,AI 帶來了智能化的計算任務變革。芯片產業競爭逐漸出現產業多變化、國家干涉等復雜局面,摩爾定律的物理極限逐漸清晰。風云變幻,似乎一觸即發。
圖靈獎得主大衛 · 帕特森與約翰 · 漢尼斯認為,接下來將是計算架構更新的黃金十年。
芯片的硝煙,從未散去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