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的冬天,精神的冬天。
我無法忘記1982年。
那一年,張藝謀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的攝影系畢業,他想留在北京,但最后的分配是,他要收拾行李,去廣西電影制片廠,做一個普通的攝影師。
離開的那天,張藝謀發誓要再回來北京。
后來,張藝謀真的回來了,但請他回來的不是廠里的領導,請他回來的是電影學院的朋友陳凱歌。
1983年,廣影廠廠長魏必達請陳凱歌導戲,給了他兩個劇本,陳凱歌選了陜北題材的《深谷回聲》,但與此同時,陳凱歌也有一個要求,他希望電影的首席攝影師,是由張藝謀來擔任。
廠長魏必達,答應了。
跑到廣西影廠,把張藝謀借了過來。
張藝謀手里并沒有劇本,在去陜北高原的火車上,張藝謀盯著一張照片,看了6個小時。
這是一張很普通的照片,照片的內容是幾十個漢子一起打陜北大鼓,場面宏大,黃土飛揚。
但,張藝謀從這張照片里看到了生命力。跟他一起看到的生命力是陳凱歌,陳凱歌也盯著這張照片看了一個下午,覺得很震撼,后來決定把《深谷回聲》的電影名字改為《黃土地》。
拍電影的時候很苦,陜北的高原里,最冷的時候能到零下十幾度,攝影師張藝謀穿了一雙綠色的解放鞋,單薄的襪子,滿山遍野地跑了兩個月。
晚上,張藝謀和陳凱歌兩個人睡窯洞,白天閑下來的時候就跟陜北的老漢們,唱民歌,拉加長。陜北的干旱與荒涼,就跟那些年的中國電影一樣,落后,樣板戲,單調,張藝謀和陳凱歌拼了命的拍電影,漫山遍野的跑,想跑出一片天地。
事實證明,他們成功了。電影《黃土地》還沒在全國放映,劇組的幾個主創就已經在圈內出名了。
因為….
因為《黃土地》拿獎了。
1985年,《黃土地》在瑞士第三十八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上拿了銀豹獎,這很不容易,上一次,中國電影走出國門的時候還是在20年前。
1964年,謝晉的《舞臺姐妹》被選為最能代表中國的電影向海外發行,但后迫于國際形勢,聲勢不大。直到1985《黃土地》它來了——
它被看作是中國第五代導演的崛起標志,中國文藝片的高山之作,中國鄉村電影的巔峰之作…
無數的掌聲給到了陳凱歌。陳凱歌,一夜成名,成為了中國最知名最大牌的青年的電影導演。
張藝謀不甘心,他也想拍電影。
在沉淀了幾年后,張藝謀在1986年找到了莫言,他想買莫言手上《紅高粱》的劇本版權,見到莫言,張藝謀還沒開口,莫言就說:“你長的真的像我們村子里的人,你是要劇本嗎?可以賣給你。”
在大院的筒子樓里,張藝謀還沒聊幾句,莫言就以800塊錢的價格把《紅高粱》版權賣了張藝謀。后來,莫言知道張藝謀要“燒高粱”,但這都是作物,怎么能說燒就燒,于是莫言又跑到山東老家,挨家挨戶地找人幫忙,在老家的河岸旁邊種了1000畝的高粱。汗水,就跟后來的那把火一樣旺盛。
1987年,電影拍完了,張藝謀把電影帶去了柏林電影節,這部電影拿了銀獅獎。張藝謀的處女作就已經達到了如此之高的地位,他成名了。
陳凱歌在聽聞時,又歡喜,又祝賀,但在私底下又暗自跟張藝謀較勁,就在張藝謀站上柏林國際電影節領下銀獅獎的那一天,有一個叫李楓的人把《霸王別姬》的劇本送到了陳凱歌的面前。
5年后,也就是1993年2月,張藝謀又跑到了柏林國際電影節,但這一次,他是以評委出席。評審上,一堆外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吵個不停,因為要頒最高獎項的金獅獎,但評審意見不統一。
一堆外國問張藝謀的意見,張藝謀說自己不參與這事,之所以不參合,是因為外國評委糾結的兩部電影都是中國電影,一部是李安的《喜宴》,一部是謝飛的《香魂女》,張藝謀都覺得挺好的。
最后沒辦法,拿不出主席,評委會主席的意見都是50%和50%,最后就問張藝謀,那兩部影片最后并列怎么樣?張藝謀的回答是:“我相信,所有的中國人都會這個決定而感到高興和興奮。”
結果出來了,李安的《喜宴》和謝飛的《香魂女》都拿了柏林電影節的最高電影獎項金熊獎,但更令中國電影人感到興奮和開心的還在后面。
三個月后,也就是1993年的5月24日,陳凱歌帶著張國榮和《霸王別姬》在法國戛納的舞臺上,拿下了金棕櫚,那是中國第一尊金棕櫚,金棕櫚也一直被視為歐洲傳統三大電影節的最高獎項。
陳凱歌拿了金棕櫚,舉國沸騰。
一年誕生3部傳奇電影,即便放在全球電影史上,也是不曾有過的輝煌與奇跡。1993年,中國電影的集體爆發,人們奔走相告,中國電影站起來了!確實,在過去那些年,中國電影是亞洲之光。
這束光照耀了許久。
1993年,張藝謀回國后,帶著劇組趕赴西安,
忙著拍《活著》,劇本早就寫好了,唯一沒寫好的是余華,《活著》的劇本張藝謀答應余華不改不動,但只有一個條件:增加鞏俐的戲份。
余華沒想到,張藝謀這樣的人,愛情居然能比戲大。當然,更有人想到,還有人戲比錢大。
這個人叫姜文——
1993年8月,姜文脫下戲服,想做導演了,但是他又不會寫,于是他從王朔那邊搞了本小說《動物兇猛》過來,本來是想打發時間的,沒想到最后小說看入迷了,最后決定一定要把它拍成電影。
跟人磨嘴皮,搞來搞去,姜文拿了100萬美元的投資,100萬美元,放在1993年,也不是小數目了。
可對姜文而言,100萬美元太少了。眾所周知,姜文拍電影,只要結果只要質量,錢使勁燒。許多人可能不知道,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幕后故事里,姜文曾拍米蘭臥室掛的那張照片就用了四本膠片,一本4分鐘,一共16分鐘,一秒24格,相當于從23040張照片里面選一張,就問燒錢不燒錢,
可,這還不是最燒錢的,這僅僅只是姜文燒錢的冰山一角和縮影,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最燒錢的是姜文,拍馬小軍送別他爸的場景,劇本里滿打滿算就六行字,扣下來也就不到100個字,但結果呢,姜文拍這段戲的時候,就13秒,結果動用20輛坦克、十幾架飛機、幾千人次,折騰半個月。
幾個送別鏡頭,拍出了戰爭級別規模。
所以想也能想得到,100萬美元的投資,姜文用不到1周,就全部花完了,花完了,姜文就只有厚著臉皮一邊欠賬,一邊哄著劇組成員們接著拍戲,錢不夠,就先拿自己的積蓄墊著,但那會姜文身上才幾個錢,沒多久積蓄就掏空了。
掏空后,是前女友劉曉慶趕來救急,劉曉慶明明做生意虧了錢,也知道姜文拍片是個無底洞,但還是把自己連同著妹妹,媽媽的存折都給了姜文。
最后是香港導演,后來的香港金像獎評委會主席文雋出面,找來一幫鉆石王老五,投資了姜文。這才讓《陽光燦爛的日子》有了繼續拍的機會。
1994年1月,用完25萬尺膠片,刷新了中國導演耗片比紀錄后,《陽光燦爛的日子》終于拍完了。
好在,片子還是挺爭氣的,不僅拿到了威尼斯的最佳男主劇,讓18歲的夏雨成為了中國最年紀的威尼斯影帝外,美國《時代》周刊那年,評選“十大電影”的時候,還把它選進了“年度第一電影”。
當然,在這一年,除了夏雨成為威尼斯國際影帝外,還有一個人,他叫葛優。那一年,葛優37歲。
37歲的葛優,跟著張藝謀的《活著》一起去了戛納,最后電影拿了評委團大獎,葛優則在順走了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演員表彰——最佳男演員。
但,命是各有其軌跡的。
國際電影舞臺大展身手后,姜文和張藝謀把電影帶回了內地放映。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在一張電影票5塊錢的年代賣了5000萬票房。張藝謀得活著,剛拍完就成了禁片,無法上映,這部活著的電影,虧了投資人2000多萬的投資。
當然,那年在票房上敗北的不僅僅是張藝謀,還有個周星馳的香港喜劇天皇。他拍的《大話西游》投資了6000萬港幣,結果收回了5000萬港幣,這還不包括院線要拿分成,周星馳一敗涂地。為了挽尊和給投資人找補,周星馳又連忙找來莫文蔚拍了《回魂夜》,可結果票房也只有2000萬。
于是,在一片叫罵聲中,周星馳咬緊牙,想突圍,并最終自拍自導了電影《食神》,電影上映后,出乎意料地賣座,成了當年的香港票房亞軍。周星馳,奇跡般的又創造了香港電影的奇跡。
張藝謀就沒那么好運了。
他不僅虧了錢,最愛的鞏俐還結婚了。
1996年2月,鞏俐和黃和祥在香港舉行了婚禮,張藝謀很傷心,遠赴澳大利亞療傷放空自己。
期間他看了一本小說,后來把這小說改成了電影,電影名字叫《有話好好說》,這個名字其實是張藝謀告誡自己的,如果能夠回到過去,他一定“有話好好說”,但是如今,他回不去了。
1996年12月,張藝謀的老朋友張偉平跟他聯手成立了“北京新畫面”電影公司,兩人聯手打算把商業電影這塊還未開墾的骨頭啃下來,張藝謀負責拍戲就行,扯皮條,錢的時候都是張偉平在做。
但是在商業這塊領域上,張藝謀怎么也沒想到,遇到了他這輩子商業道路上最大的勁敵馮小剛。
不過,剛開始那會兒還沒馮小剛還在蟄伏,他的電影被約談了很多次,最早期的馮小剛電影的諷刺力度太深太尖銳了,打了不少人的臉,有人不讓馮小剛的電影上映,卡著他不給放,馮小剛為了保住自己的電影,于是轉頭拍了三部娛樂片。
馮小剛站的位置低,沒那么硬氣。倒是有個人很硬氣,但就是在主流的位置上一直沒他的位置。
這位硬骨頭叫賈樟柯。
1998年,王朔的老朋友陳丹青,在紐約辦畫展,開到一半,一個電話打了過來告訴他,國內有個叫賈樟柯的人拍了部電影叫《小武》,這部電影在國內的導演圈內引發了巨大的轟動,或許能成為推動中國電影主題革命的一把火炬。
幾天后,陳丹青收到了《小武》的復制音像帶,他感嘆:賈樟柯厲害,電影終于擺脫主旋律了。
賈樟柯這人確實厲害。山西人,當年看著陳凱歌的《黃土地》備受震撼,下定決定要去拍電影,果然,他后來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的文學系,畢業后又籌集了20萬投資,用21天的時間拍了《小武》。這是一部很厲害的電影,因為它在1998年的柏林國際電影節,釜山電影節都拿了獎。
日本有個叫北野武的電影導演,甚至還專門找到了賈樟柯對他說:以后你的電影,我來投資。
那一年,賈樟柯28歲,前途無限。
可,賈樟柯沒想到,他剛在國際舞臺上拿了獎,可回到國后獎就一道莫名其妙的文件給“收”了,享譽海外的《小武》被禁,成了地下電影。
賈樟柯想不明白,他只是拍了一部電影。
同樣想不明白的還有姜文。
姜文在拍完《陽光燦爛的日子》后,躊躇滿志,籌備著下一部電影,姜文還是沒變化。他的電影很燒錢,這部《鬼子來了》不僅花80多萬,親自搭建了一個村莊,甚至為了盡可能接近的史實。
劇組還在北京密云的一個訓練基地軍訓了一周。1999年,電影殺青,好在,只超了600萬預算。投資人還能接受,最后結果也還不錯,2000年5月21日的法國戛納電影節上,姜文的這部《鬼子來了》拿下了僅次于金棕綠的評委會大獎。
戛納閉幕會上,姜文笑開了花,他帶著自豪回國,但是結果就是,《鬼子來了》被禁,姜文也因此被禁止從事導演工作5年,姜文被禁5年導演電影,期間就只能做演員。而這一年,蘇州河拍完了,可最后結果大家也都知道了——被禁。
2000年之前的15年,是中國電影開拓版圖,在世界舞臺上揮斥方遒的15年,拿獎拿到手軟的15年,后來一切都變了,變的太快了——
商業化市場來了。
張藝謀,陳凱歌,姜文,這些天之驕子都還來不及轉變,馮小剛就已經捷足先登,1997年馮小剛改自王朔原著的《甲方乙方》在賀歲檔上映,大賣,馮小剛占領了中國電影賀歲片的第一塊版圖。
但,就跟直到《少林足球》上映后才被承認其才華和能力的周星馳一樣,馮小剛的電影賣座,但是電影圈的那些搞學術的大佬們都看不起他,馮小剛也想著要跟第五代的傳奇導演們比較一番。
馮小剛相跟張藝謀比,但是結果并不好。2000年,李安拍的《臥虎藏龍》拿下美國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在內的四項大獎,舉世聞名,張藝謀有點不服氣,《臥虎藏龍》里的章子怡,是張藝謀在跟李安一起吃飯的時候介紹給的她,前一年,張藝謀剛剛捧著章子怡拍了《我的父親母親》…
當然,張藝謀吃的不是章子怡的醋,他吃的酸的還是奧斯卡。在李安拿下奧斯卡前,張藝謀其實已經去過奧斯卡很多次了,他的《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都曾送去了奧斯卡參選,但由于許多原因,張藝謀沒有一次入選,最后是后輩,張藝謀曾欣賞的李安,順走了奧斯卡的獎項。
張藝謀受了很大的刺激,于是轉頭就拍了一部《英雄》。《英雄》的幕后,說來很有趣,電影劇本是在北京一家豆漿店聊出來的,就是當時一伙人想了一個框架,然后在框架里填細節。
不過,《英雄》的定位是國際化,要請國際化的演員來演。《臥虎藏龍》請的是周潤發楊紫瓊。
張藝謀就決定要去請日本演員高倉健。張藝謀直言,高倉健是他童年時的偶像,對贊不絕口。2014年高倉健去世后,張藝謀悼念——“高倉健是日本民族精神的代表,是日本的國寶。因為他跟我走得近,或者說是因為支持中國,經常遭到日本媒體批評。日本有一些人說他對中國電影過于支持,因為我去東京電影節,他六十年都沒有走紅地毯——他從來不走紅地毯,可他陪我走了。所以日本媒體就說他,在日本都不走本國的紅地毯,他不管。所以他這個人其實很愛中國,從骨子里愛中國。”
但愛中國的高倉健,拒絕了張藝謀的劇本。他覺得《英雄》的劇本不適合自己,自己是日本人,而這部電影是有著明顯的民族情緒和大義在里面的,高倉健跟張藝謀建議,這部戲要來中國人來演。
張藝謀覺知道高倉健說的是對的,于是張藝謀轉頭找到了李連杰。自從90年代以來,李連杰在好萊塢混的風生水起,片酬早已經是5000萬以上。在張藝謀找到李連杰前,李連杰剛拍完《龍之吻》。
這部電影在全球狂收1.8億美元,而投資是2500萬美元,整個劇組都賺翻了,而李連杰也因為這部電影順勢拿了7000萬片酬和分紅獎勵,可以說,那年李連杰是華人的TOP1演員,國際超級巨星。
張藝謀的《英雄》想請李連杰來拍,但張藝謀兜里沒錢,張偉平給張藝謀的只有1個億的投資預算。能給李連杰的片酬,最多只有3000萬,錢要拿去拍戲,否則7000萬給了李連杰,這戲沒法拍。張藝謀沒辦法,硬著頭皮把劇本遞給了李連杰。
幾個月過去了,沒人回應。張藝謀不甘心,又給李連杰的經紀公司打電話,但經紀公司也是含糊其辭,不給明確的說法,李連杰本人又在拍片現場,行程拍得很滿,沒有時間去看劇本。再加上,當年,有傳出李連杰拒拍《黑客帝國2》的原因是因為,李連杰嫌棄300萬美元片酬太低的說法。
張藝謀急得直撓腦袋,不請吧,自己不情愿,可是請吧,確實錢又不夠,他最多只能給400萬美元給李連杰,大家都有自己的難處,又起做演員,自降片酬很影響日后的發展,因為有一就有二。張藝謀不甘心,就寫信給李連杰:李連杰先生,20年來,你一直未與內地導演合作過,希望念在同胞之誼,我們合作拍一部中國人引以為傲的電影。
張藝謀在信中給李連杰畫了個大餅,李連杰很感動,在看完劇本后,李連杰決定出演。當年,他錯過了李安的《臥虎藏龍》,這一次李連杰不會再錯過張藝謀的《英雄》了,李連杰壓對了寶。
2002年12月,電影《英雄》在國內砍下了2.5億票房,放到國外上映又賣了12億的票房。票房收官的慶功宴上,張偉平摟著張藝謀的脖子,狠狠地親了幾口說:哥哥啊,你真的是比我親哥哥還親。
張藝謀賺了錢,李安賺了名還有錢,華語電影的一大堆導演開始眼紅了,開始紛紛模仿起李安,張藝謀拍起了古裝武俠電影,在這一堆里,最著名的莫過于陳凱歌的《無極》和馮小剛的《夜宴》。
2005年,陳凱歌的《無極》上映,電影不知所云,再加上當時媒體曝光拍攝片酬對香格里拉造成的生態破壞,使得各大媒體網媒對《無極》一頓炮轟。有個叫胡戈的年輕人,拍了一部惡搞視頻《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這片比電影播放量還高。
惱羞成怒的陳凱歌把胡戈告上了法庭,庭審上,陳凱歌信誓旦旦說:10年內,沒人看懂《無極》。
那會網友們和文藝青年們都在指責陳凱歌的小肚雞腸,陳凱歌則也因這部戲好幾年都在被爭議,不過這并沒有耽誤陳導在票房賺錢。
中國電影市場的盤子越來越大,商人們和導演也早就看到了巨大的商機,唯獨有一個人眼紅,但什么也干不了,那就是被關在小黑屋的姜文。
但2005年,事情有了轉機。這一年,姜文在國際電影節上,跟國內的一位“專家”見面了。
專家問姜文:怎么不拍電影了?
姜文: 不是不讓我拍嗎?
專家:誰說不讓你拍電影呢?這個文件根本就不存在,你姜文是誰,誰能攔得住你姜文拍電影啊?現在市場行情好,姜文一定要抓住機遇。
2005年,姜文正式走出小黑屋,而那個婁燁,卻收到了文件通知:五年內,禁止拍任何電影。
走出小黑屋的姜文,姜文把上一部電影的失敗歸咎于自己作死,并再一次把賭注押在了《太陽照常升起》上面,這部電影的原著是女作家葉彌的《天鵝絨》,當年姜文去找葉彌買版權,葉彌說:你姜文拍電影,我要啥錢啊,送你得了。
后來姜文聽說,葉彌喜歡北京的紅蘿卜,專門買了幾筐蘿卜,親自送到了蘇州的葉彌老家中。
版權拿到后,姜文改了27稿才滿意,姜文說,相比起后來大家吹的神乎其神的《讓子彈飛》,那部《太陽照常升起》才是他的最愛,是造物主送給他的禮物。拍攝的時候,姜文一點細節都不放過。
就在結尾最后,幾秒的鏡頭。鏡頭下的幾百只飛禽走獸,毛色質感都被姜文根據自己的想法修改。劇中的300平方米的藏式房屋、鵝卵石和紅土,都是從千里之外用卡車和貨船拉到拍攝地。
當然,鏡頭里的這個孩子,其實都是姜文自己的兒子,兒子還沒多大,老爹就拉著他去拍戲了。
最后戲拍完了,花了6000多萬。華誼曾考慮過再次投資《太陽照常升起》,最終放棄。電影上映前,被姜文的《鬼子來了》坑過一次的王中軍給新影聯總經理高軍打電話:“你覺得我是錯過了一個餡餅,還是躲開了一個陷阱?”新影聯總經理高軍的回答是:“你絕對是躲開了一個陷阱。”
高軍說的是對的,姜文的這部《太陽照常升起》燒掉了6000多萬,預算要1.6億票房才能回本,但是最后這部電影票房僅1600萬,觀眾看不懂,專家也看不懂,非線性敘事招致大量惡評。
這次之后,圈內圈外對姜文有個笑談:投資姜文電影的人第一次來片場的時候,奔馳車隊,保安環繞,最后一次來片場,都是自己打車來的。
王中軍覺得自己沒壓姜文是對的,因為他王中軍是個逐利的商人,成功避掉了姜文這個險,但給姜文投資6000多萬的英皇投資的老總楊受成,楊受成知道虧了,但是心甘情愿的虧掉這個錢。
當時,姜文找到楊受成的時候就說:大哥,這片可能不賺錢,因為它很風格化,也不是商業片。
楊受成一本正經地看著姜文說:“姜文,你的劇本我看了,錢,我是在乎,但這輩子我的錢早就賺夠了,我是一個要錢的人,但更要臉。”
姜文很感動,最后還是把楊受成的6000萬打了水漂,以至于,姜文在內地根本沒有人敢再投資,畢竟等到姜文的電影賺錢已經是6年以后的事情了,那部電影的名字叫《讓子彈飛》,姜文拍這部電影的時候就是沖著錢去的,要站著把錢掙了。
國內的北大電影學教授戴錦華曾言:其實姜文的《讓子彈飛》的藝術高度并不令人滿意,但它大聲疾呼公平、公平、公平,是國產商業片中一種難能可貴的,曾經熟悉但現在已然模糊的表述。
不管怎么樣,姜文開始賺錢了,但是姜文也再開始那么桀驁不馴了,他開始為了一瓶醋去包一盤餃子,姜文一邊帶著劇組去《創造101》宣傳,想把梳子賣給和尚;一邊罵影評人是太監,一邊請影評人們去古北水鎮看新片,希望大家說幾句好話。
姜文賺錢了,同樣開始賺錢的,還有寧浩,在破產之際,寧浩遇到了劉德華的合伙人余偉國,余偉國給了寧浩500萬,具體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寧浩覺得自由度高,就跟余偉國簽了合同。
回到北京后,寧浩就拍了《瘋狂的石頭》,這部電影最后500萬的成本換了3000萬的票房,破了當時國內的投資回報記錄,買了《瘋狂的石頭》版權的中影集團董事長韓三平對寧浩說:“你以后的電影我來投,賣多少錢不重要,關鍵是能要掙錢,哪怕是掙1塊錢,只要你能掙,掙多少投你多少。”
那是中國電影最豪氣的時代,也是中國電影剛開始進入技術主義時,最好的探索的年代。
2006年3月11日,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新聞發布會上,張藝謀說:這是準備了10年的電影。為鞏俐拍皇后是我一直以來的一個夢想,她有這個氣質和分量。身旁的鞏俐,掩著面,紅了眼眶。
這是鞏俐,在公開場合第二次哭。
第一次是,活著的1995年,張藝謀跟鞏俐的戛納電影節上,當年的戛納電影節上張藝謀–表示,一個導演總是想跟最好的演員合作,而鞏俐是中國最好的女演員。坐在他一旁的鞏俐已是淚如雨下。
為什么會分手呢?還是因為婚姻的事情。鞏俐想要結婚,但是一直被張藝謀拒絕,張藝謀覺得“結婚不就是一張紙嗎?為什么非得看重這張紙呢?”。那會的張藝謀不懂,鞏俐一直想要的是一個家。
1995年的戛納電影節不久后,就傳出了張藝謀要為鞏俐籌拍《武則天》的信息,張藝謀想要鞏俐做一次女王,于是他請來了趙玫、蘇童、北村等幾位作家創作小說《武則天》,并投資1個億。這筆投資,即便放到今天,也是一筆不菲的價格。
可張藝謀就是愿意,可張藝謀對劇本始終不滿語,運作了5年也沒拍成,后來張藝謀跟鞏俐分手后,這部電影最終也就泡湯,不了了之。
10年后,張藝謀實現了他的夢,他寫了《滿城盡帶黃金甲》,把故事的背景設在唐朝,把鞏俐扮演的話劇中繁漪的角色身份轉變成皇后。
為了鞏俐的女王夢,這部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最后燒了投資人3.6億,是《英雄》的3倍多,張藝謀甚至動用3萬多盆菊花、2萬群眾演員,就是為了那不到10分鐘的鏡頭,那10分鐘的鞏皇鏡頭。
2006年12月14日,張藝謀的《滿城盡帶黃金甲》在內地首映,首映當日拿下1500萬票房,最后收官時拿下內地2.91億票房,海外又賣了3個億,最后全球票房7850萬美元,2006年華語電影票房冠軍,美國《時代周刊》的年度十佳電影之一。
張藝謀沒給投資人賠本,還給自己賺了臉。
可歷史的車輪轉啊轉,在張藝謀春風得意的時候,有個叫賈樟柯的人選擇跟張藝謀硬剛。就在2006年12月14日,張藝謀的《黃金甲》首映時,賈樟柯把自己投資不到600萬的文藝片《三峽好人》帶上了大銀幕,賈樟柯在他的自傳《賈想》里寫到:我是故意的,我想看看,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時代李,還有多少人會關心“好人”?
最后結果想都不用想。賈樟柯撞得頭破血流,張藝謀成了國內最賺錢的導演,而賈樟柯則成為了國內最不會賺錢的導演,賈樟柯前面的幾部電影都沒拿到公映許可證,后來《三峽好人》拿到了,但是票房上慘敗,還在賈樟柯不缺錢,投資這一塊,北野武以及海外投資人,承包了所有開銷。
2008年10月18日,謝晉在浙江上虞下榻的酒店辭世,這個信息傳出來后,姜文寫了一條很長的短信,“從他三十歲起到今天,半個多世紀當中,他的作品始終深刻影響著中國和中國電影。”
“他是不可替代的。十多年間,中國電影大師仿佛上帝按燈般一盞盞熄滅,先是李翰祥、胡金銓,然后是張徹,一個個離開,一個個告別,中國電影里,僅存的一些文人氣,自此如風煙散。”
姜文沒有想到,他原本的一段悼念文里“消散的文人風骨”成了現實,就連他自己也變了。
因為《太陽照常升起》賠了錢,姜文決定拍一部賺錢的電影,于是這才有了《讓子彈飛》,《讓子彈飛》本質上是一個消滅土豪的故事,但銀幕上鵝城人民是模糊的,百姓是蕓蕓眾生,觀眾的想象性投射既不是黃四郎,更不是鵝城百姓,而一定是霸氣外露的張麻子。因為張麻子要的是公平——
人們要的也是公平。
姜文拍完《讓子彈飛》后站著把錢給掙了,這部電影11天破了4億票房,最終砍下6.59億票房,成為了當年的票房冠軍。投資人,還是那個英皇的楊受成,這一次,楊受成臉和錢都賺到了,財大氣粗的楊受成要給姜文包一個大紅包。
姜文拒絕了:大哥,我打從娘胎生下來,就沒有人我過紅白,也不想要別人給我紅包。說完,姜文給了一個800萬的紅包給楊受成,算是給上一部《太陽照常升起》賠本的一點補償心意。楊受成覺得姜文這人懂感恩,他跟底下的人說,只要姜文還拍電影,拍一部投一部,能幫就盡量幫。
同樣說這話的還有王晶,早年間許鞍華跟他王晶勢不兩立,但是后來喧嘩拍《天水圍的日與夜》沒有錢,王晶給她投資了120萬。 后來又給許鞍華《得閑炒飯》投資了幾百萬。
王晶說,我這人不懂什么是藝術,但是總得留下點什么。是啊,總得留下點什么,侯孝賢就想留下點什么。2012年,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開拍。
這部電影,讓侯孝賢拿了第68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但電影投資9000萬,上映后票房5500萬,沒意外,侯孝賢又賠了,沒有人給文藝片投資了。
而恰逢在這個時候,有部叫《泰囧》的電影,在中國電影的票房榜單上破了10億,那是徐崢轉型后的處女座,也是中國內地首部破10億票房的電影。
看完電影《泰囧》后,華中師大文學院教授、作家曉蘇直言不諱:“《泰囧》是一部典型的‘三俗’電影,低俗、庸俗、媚俗!以電影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產業不能只是緊盯票房,而應該注重文化導向。”
但很遺憾的是,當年這位文學院的教授被罵慘了,人們罵蘇教授,是天天吹毛求疵,時時亂舞道德大棒,居高臨下,不可一世的象牙塔教授。
對于市場來說,俗就是對的,對俗而言,只要能賺錢就好了,兩根金條放在這里,哪一根又是臟的,哪一根又是干凈的呢?分不出來吧。
向來對電影直言不諱的北京大學戴錦華教授也不再直言,她說,“人類的悲劇就在于沒有人愿意聽過來人的建議,所以我不建議了,我和更年輕的一代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是我表現得很幼稚。而他們表現得很成熟。所謂的幼稚和成熟就表現在我們對既存現實、秩序的不同態度上。他們會認為當然如此,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或者他們認為這是不可改變的,討論改變有意義嗎?”
戴錦華選擇留下了自己年代,不想改變,想堅持。她會分享,但不想向年輕一人的年代投誠。
跟戴錦華一樣選擇堅持的還有張藝謀。2013年,轉型商業電影后的張藝謀被一部《長城》壓倒了。
年輕的一代人批評張藝謀,在那個年代,不批評張藝謀,陳凱歌,王晶都不算是合格的文藝青年。
但張藝謀何嘗又不想努力一把呢?
2013年,好萊塢的巨頭傳奇影業找到了張藝謀,對方希望拍一部中國題材的電影,并且由張藝謀來執導,張藝謀知道傳奇影業的結構很復雜,當時財務業不好看,但是當張藝謀聽說,這部電影可以通過好萊塢的宣發渠道,在全球同時上映時,張藝謀還是心動了,哪一個導演不想把又不想自己的電影在全球的觀眾面前放呢?張藝謀答應了。
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張藝謀就知道這不僅僅是自由度的問題,這戲要完,是一部十足的爛片,但開弓沒有回頭箭,電影已經開拍了。
張藝謀硬著頭皮把電影拍完。
2016年12月,電影上映,票房慘敗,口碑慘敗,鋪天蓋地的“張藝謀已死”…張藝謀沒死,
說的是張藝謀的電影藝術死了。
但,就在一年后,有一位29歲的藝術片導演,卻真的死在了電影上。這個導演叫胡波。
2016年,王小帥認識了胡波,給胡波投資。
2017年3月,胡波把自己的《大象》的粗剪版交給王小帥,但是王小帥告訴他,希望胡波能夠把電影剪輯到2個小時左右,適應市場規律。但,胡波,想不通。2017年10月12日,他在家中自殺了。
他用死亡來對抗規律,用死亡來對抗所謂的秩序。自殺前,他只留下了一句話:“這么多年,從來沒想過一個問題,電影是什么?電影就是——屈辱、絕望、無力,并使人像笑話一樣活著。”
最后《大象》上映,拿下了柏林電影節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而這部電影最后也成功走出了好幾個演員,一個是后來出演《我不是藥神》里的“黃毛”章宇,一個是被視為“黃渤接班人”的彭昱暢。
他用死亡,成就了自己的傳奇。
但很快就被遺忘了,因為2017年的7月27日《戰狼2》上映了,一把火,這把火燒的很旺盛,但是最后燒空了情緒,把一片黃土地也燒成了荒蕪。
那股燃燒旺盛的火苗背后也著獨舞的身影。許多人總是忘了電影是什么?電影是什么?在萊塢在它全盛時期,曾成功地和華盛頓D.C.上演美國雙城記。人們可知道電影也可以多么符合上層需要。
好萊塢電影就是塑造了美國民族想象,塑造了美國民族神話,塑造了美國民族精神的這樣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是強大的。但與此同時,從50年代的歐洲,再到80年代90年代的中國,足以有可能證明電影可以成為一種藝術,又或者是一門哲學。
關鍵在于,你想要它成為什么。
90年代初,也就是25年前。
中國電影剛學會走路,徐浩峰,也就是后來寫出《一代宗師》劇本的編輯,年輕時候,他在北京參加一場日本導演的北京交流會。那會,還不是93年,中國電影還沒傲視群雄,那會亞洲的文化中心還是日本,日本電影代表著亞洲電影的版圖。
會席上,有同學問:“五六十年代的日本導演脫離卑賤,戰敗后的日本急于確立民族形象,來不及學好萊塢,在電影里行了文人之道和武士之道,還有馬列之道,也貴氣。那又是如何把對國家民族的理解放到電影來拍的呢?是怎么做的呢?”
有日本導演回答:我只關心性和暴力。
引得滿堂喝彩,大贊是內行人說的話,是的,那會他們都覺得,日本導演才是真正的電影人,因為這就是好萊塢票房的秘密“美女和性和激情”。
聽完這話,中國導演開悟了,并且跟好萊塢一樣創造了票房的神話。2019年,中國票房一年突破了609億,銀幕總數也成了世界第一。論潛力和趨勢,它已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全球第一票倉。
可為什么就兩年突然就沒落了呢?
徐浩峰在他的《好萊塢貧賤道》里寫道,因為他們錯了,就跟那個說只關性和暴力的日本導演一樣,日本電影就是毀在他這類人手里。好萊塢電影,作為知識,可以分析分析,不能學以致用,一用就死。誰學誰死,法國人學,法國院線死,日本學,日本院線死,蘇聯人學,蘇聯院線死——
為什么,學以致用就死呢?
因為好萊塢電影也是只能好萊塢拍,它的電影拍的就是貧賤之道,全世界的人看好萊塢巨星所投射的其實正是后面那個“餓邁瑞肯”的期待與想象。徐浩峰說:好萊塢是標準的平民文化,沒時間上文化補習班的辛勞大眾,對富豪階層充滿不靠譜的想象。傳統中國的平民性質不同,以文化超越階級,祖輩留給我們的好詞是”布衣傲王侯“。
很遺憾的是,現在我們富有了,貴,丟了。
在越來越按部就班的市場里,以及那些電影殺手的幫兇營銷號里鼓吹的里面,我們再也見不到一部怪異,瘋狂的電影了,再也見不到過去25年的輝煌了。那個電影的黃金年代,過去了。跟歷史上那些法國電影的新浪潮,意大利的新現實一樣,過去25年的中國電影,在影史上留下了濃厚了一筆。
隨后,接力的火炬交給了韓國電影,可誰有知道,韓影的火炬又能燃燒多久呢?而在殺死火炬的過程里,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