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經濟在2021年強勁反彈、持續復蘇。但受新冠疫情大流行持續、多國通脹居高不下、供應鏈瓶頸持續、勞動力短缺等問題影響，2022年世界經濟復蘇的不確定性上升。
2022年伊始，多家主要國際機構相繼發布世界經濟形勢展望報告。世界銀行和聯合國預計，今明兩年世界經濟增長將持續放緩。世界經濟論壇的一項全球調查顯示，大多數專家認為，未來三年世界經濟復蘇將出現失衡且動蕩不定的現象。
在奧密克戎變異株帶來抗疫新挑戰的背景下，2022年的世界經濟復蘇態勢面臨著哪些風險？
【受訪專家】
埃米利奧·格拉納多斯·弗朗哥（Emilio Granados Franco）：世界經濟論壇全球風險與地緣政治議程負責人
姚凱力（Kai Keller）：世界經濟論壇北京代表處“中國和世界金融服務的未來”倡議負責人
賈斯汀·達米恩·蓋內特（Justin-Damien Guénette）：世界銀行高級經濟學家
露西亞·夸利蒂（Lucia Quaglietti）：世界銀行高級經濟學家
陳鳳英：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前所長
戴維·德雷福斯（David Dreyfus）：美國羅格斯大學研究全球供應鏈助理教授
2022年世界經濟增長將放緩，發展將更加分化
新京報：如何評價2021年世界經濟復蘇的情況？
世界經濟論壇：盡管大多數發達國家的經濟復蘇情況都出人意料地強勁，但不同經濟體的復蘇速度存在巨大差異。對于許多發展中經濟體而言，它們缺乏像發達經濟體那樣刺激經濟的能力，因此經濟復蘇面臨的挑戰仍然非常嚴峻。
我們需要關注的是，新冠疫情給貧窮國家帶來的經濟影響將持續更長的時間。這就導致要評價世界經濟的總體復蘇情況變得越來越困難，因為每個地區的復蘇情況都不一樣。
新京報：多個國際機構報告預測，2022年的經濟增長將持續放緩，原因何在？
世界銀行：受全球新冠疫情持續、財政支持減少和供應鏈瓶頸影響，世界經濟繼2021年大約5.5%的強勁反彈后，預計在2022年將明顯放緩至4.1%。
世界經濟論壇：一個主要原因是，奧密克戎等新的新冠變異株不斷涌現給世界帶來的不確定性繼續延長。
此前一些人預測，世界將在2022年結束新冠大流行，進入后疫情時代，但現在看來這一點似乎難以實現。從經濟發展的角度來說，企業需要確定性才能進行投資，因此缺乏穩定性勢必會影響經濟增長。此外，面對新一波嚴峻疫情，一些國家重新實施封鎖導致全球供應鏈部分崩潰，這也將阻礙經濟增長。
最后，我們注意到一些主要發達經濟體放松了和疫情相關的經濟刺激措施，這會影響消費者情緒，從而減緩增長。鑒于近期的通貨膨脹壓力，我們認為政策制定者在保持增長和控制通貨膨脹之間必須采取謹慎的措施。
陳鳳英：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經合組織（OECD）都對2022年世界經濟增長做了預測，雖然預測指標有所不同，但預測結果都相對較高。我認為這么預測，有兩個依據：一是占全球經濟體量較大的美歐等發達經濟體，以及中國、印度等亞洲經濟體的經濟將繼續反彈。二是隨著疫苗接種更加廣泛，預測新冠疫情相對可控。
新京報：發達國家與新興市場、發展中國家經濟復蘇態勢有何不同？是否會加劇世界經濟分化？
世界銀行：相較于發達經濟體，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經濟增速放緩的幅度將更大。發達經濟體預計將在2023年恢復至疫情前水平，相較之下，大多數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的經濟總量將遭受重創，其增長軌跡不足以使其經濟在2022-2023年恢復至疫情前水平。
陳鳳英：世界經濟發展將更加分化，以往發展速度是“東高西低”，現在可能是“西高東低”。發達經濟體的反彈相對強勁，而中國以外的大多數其他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反彈較弱，甚至不穩定。
分化發展可能產生的后果是，中國以外的國家南北差距拉大，貧困人口增加，能否實現《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的發展目標，成了最令人擔心的事情。
新京報：2022年世界經濟復蘇存在哪些風險因素？
世界銀行：各種下行風險給2022年的世界經濟前景蒙上了陰影，包括奧密克戎變異株的快速傳播、供應瓶頸持續、通脹預期脫錨、金融壓力、氣候與自然災害以及長期增長動力減弱。
與新冠變異株快速傳播有關的風險依然尤為突出。目前，奧密克戎的持續擴散可能會壓垮疲憊不堪的衛生系統，迫使政府收緊控制措施，導致近期增長顯著放緩。
世界經濟論壇：世界經濟復蘇是有可能的，但需要較長的時間和付出較多的精力。
目前，大多數國家都面臨著財政方面的挑戰。其一，全球債務規模進一步擴大。2020 年，全球債務就已飆升至全球國內生產總值（GDP）的97%，創下新的紀錄。其二，通貨膨脹帶來的壓力。2021年的大宗商品價格上漲了近30%，而價格上漲對低收入家庭和小型企業的影響是最大的。第三，創造就業機會的速度落后于經濟復蘇的速度。國際勞工組織此前估計，至少要到2023年，新冠疫情造成的就業缺口才能被彌補。
長期來看，世界經濟復蘇面臨的挑戰將是世界能否共同復蘇，否則世界經濟波動可能會持續數年的時間。
通貨膨脹不會引發全球性金融危機
新京報：去年以來，許多國家通貨膨脹水平達到十余年來的最高點。今年全球通脹是否會引發新一輪金融危機？
世界經濟論壇：雖然高通脹會給部分地區帶來比較大的挑戰，但我們認為不會引發全球性的金融危機。目前，政策制定者已經在應對通脹帶來的壓力。例如，美聯儲已暗示，今年將多次加息，將降低通脹作為最重要的任務。這一消息引發風險資產拋售，譬如科技公司股票。
總體而言，當前的通脹黏性到底有多高還有待觀察。但今年全年，政策制定者需要根據情況適時調整相關的應對政策。
世界銀行：預計全球消費者價格指數（通脹率的一個指標）將在2022年中期達到頂峰，而后在2023年逐步下降，這得益于大多數經濟體的良好預期。隨著全球增長放緩和商品供應擴大，關鍵投入短缺帶來的價格壓力預計會有所緩解。大多數商品價格預計將略有回落。
然而，如果通脹長期居高不下，各國央行可能會繼續面臨一個極具挑戰的環境。如果主要央行在加速縮減長期資產購買方面沒有充分的預警，可能會擾亂金融市場，加之如果突然提高長期利率，可能使許多借款人的債務融資更加困難。
陳鳳英：我認為，通貨膨脹是暫時的，更讓人擔心的是可能發生滯脹。美歐一些國家可能現在并未發生滯脹，但有些國家早處于滯脹狀態，比如一些拉美國家。
通脹加劇主要是在供求失衡的情況下發生的，如果能讓供求恢復平衡，通脹可能是暫時的。中國有生產力，美歐等國家生產逐漸恢復，供求可以逐漸平衡。
但存在發生比上世紀更加復雜的滯脹風險。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滯脹實際上是一場“石油危機”，現在再加上新冠疫情、勞動力短缺、生產還未恢復、經濟問題政治化等情況，世界經濟面臨的滯脹可能更難以解決。
2021年的供應鏈問題，在2022年還會持續？
世界銀行：由于2020年中期以來全球商品消費的快速恢復以及新冠疫情多次反復暴發，2021年全球供應鏈面臨重大壓力。
去年，受新冠疫情影響，一些關鍵的港口設施關閉，航空運輸被嚴重破壞，進而擾亂了海運和航空貨運，加劇了先前存在的卡車貨運短缺造成的瓶頸問題。全球供應鏈瓶頸又導致交易商品訂單積壓激增，航運價格創下新高。
2022年，隨著需求減緩以及疫苗接種的增加，新冠疫情將逐步得到控制，供應瓶頸預計也將逐漸突破。但依然存在一種風險，即新冠疫情反復導致確診病例再次激增，例如最近奧密克戎的擴散導致新冠確診病例驟增，可能導致新的貿易中斷，并加劇全球供應短缺。
如果這種情況長期持續下去，可能會嚴重影響下游產品的生產，而港口運營中斷和運輸能力有限則可能導致國際運輸延誤加劇。此外，全球貿易停滯和生產中斷既會拖累經濟增長，也會增加通脹壓力。
陳鳳英：供應鏈問題在2022年會緩和，但無法解決。新冠疫情尚未結束，要將供應鏈恢復到疫情前水平依然困難。但隨著生產慢慢恢復，還是有緩和的希望。
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全球供應鏈沒有中斷，目前的供應鏈問題是一個短期的行業危機，不是全球問題。供應鏈中斷，比方說集裝箱價格上漲或者生產不能全面恢復，是美國自身的問題。美國還未形成自己的供應鏈，且供應鏈調整是一個長期過程，導致許多產品運往美國有去無回。
我認為，供應鏈緩和的關鍵還是疫苗。疫苗問題解決后，生產可以恢復，供應鏈相對有保證。
戴維·德雷福斯：受新冠病毒不斷變異的影響，供應鏈問題可能要到2022年第三季度才能得到緩解。
新冠病毒不斷變異、工人們因病無法復工、通貨膨脹居高不下、消費需求無法釋放等問題都將使供應鏈問題無法在短期內解決。此外，當世界一些地區重新開放，而另外一些地區再次封鎖，導致全球供應鏈不平衡問題依然存在。
政府調整有關政策，企業找到靈活辦公的方式、全球供應商分散化以及新型自動化，每個人確保自己身體健康，這些都有助于盡快解決供應鏈問題。
發達經濟體的勞動力短缺或持續到2022年后
新京報：勞動力短缺將如何影響2022年的世界經濟復蘇？出現勞動力短缺的原因有哪些？在2022年是否有望得到解決？
世界銀行：2021年，包括美國和英國在內的幾個發達經濟體出現了勞動力短缺，這減緩了勞動力市場的復蘇，并帶來了推升工資水平的巨大壓力。
造成勞動力短缺的原因有幾個，包括經濟復蘇后勞動力需求的激增、政府發放大量失業救濟金、新冠疫情持續和幾個經濟體的提前退休計劃導致健康風險升高。
我們預計，隨著發達經濟體的工人逐漸重返勞動力市場，目前的勞動力短缺狀況將在2022年逐步緩解。然而，如果目前失業的工人推遲重返工作崗位，包括由于疫情的嚴重惡化而推遲重返工作崗位，勞動力市場短缺的風險也可能持續到2022年以后。
相比之下，沒有跡象表明，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勞動力嚴重短缺，這可能意味著這些國家的周期性復蘇較弱。特別是由于疫苗接種存在困難以及財政和貨幣政策支持的持續退出，這些國家的國內需求反彈較為緩慢。
陳鳳英：勞動力短缺是因為新冠疫情下就業率下降、跨國勞工在減少。一方面是政策影響，發放大量失業救濟金，致使一些人“躺平”。另一方面，疫苗問題未解決。由于跨國勞工需要疫苗簽證，而許多勞工沒有。比如，有了疫苗簽證，墨西哥人可去北美打工，非洲人到歐洲打工，勞動力短缺問題可以得到緩解。
當地時間1月14日，美國弗吉尼亞州，疫情造成美國“用工荒”再度加劇，商店貨架上空蕩蕩。圖/IC photo
新冠大流行的長期影響仍然令人擔憂
新京報：新冠疫情大流行已進入第三年，而奧密克戎正在全球范圍內引發新一波疫情。疫情將如何影響今年和未來一段時間的世界經濟發展？
世界經濟論壇：新冠疫情對于勞動力的可用性和生產力、供應鏈、消費的影響仍在持續，尤其是在疫苗接種率較低的國家和地區。供應鏈中斷某種程度上可能會推動一些疫苗接種率高的國家傾向于區域一體化而不是全球一體化，而這將影響全球貿易和投資的發展。
事實上，隨著疫苗接種取得了顯著進展，一些國家已經恢復到新冠大流行前的增長速度。但新冠大流行帶來的長期影響仍然令人擔憂。我們必須牢記，在每個國家都實現免疫之前，世界不會對新冠免疫——但是，到2022年初，全球仍有近一半人口未接種疫苗。這種不平等導致的經濟復蘇失衡，有可能會分裂世界經濟。
這就是我們的《全球風險報告》對全球分裂發出警告的原因。在各國需要共同努力恢復信心、建立未來強健的復原力和加速世界經濟增長之際，這種不平等、不均衡只會導致局勢更加緊張。
世界銀行：奧密克戎變異株似乎比德爾塔更易傳播。奧密克戎可能會引發的癥狀也較為“溫和”，特別是在接種疫苗的人群中。感染奧密克戎的人群中住院治療的比例也較低。
盡管如此，感染奧密克戎的大量確診病例可能會使疲憊不堪的衛生系統不堪重負，迫使各國政府施加更多限制。
由于接觸密集型活動大幅減少，重新實施封鎖措施將嚴重影響經濟活動。雖然這些限制可能是短暫的，但在主要經濟體實施這些限制將對世界經濟增長產生重大影響。
基于模型的情景分析表明，奧密克戎在全球的快速傳播，加上政府采取的疫情防控措施，可能會進一步拉低今年的世界經濟增長率——降幅約為0.2至0.7個百分點。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的經濟增長率可能會進一步下降，降幅可能為0.4至1個百分點。在這種情況下，世界經濟在2022年第一季度能感受到奧密克戎的沖擊，隨后在第二季度出現明顯反彈。
地緣政治和環境風險也將影響2022年世界經濟復蘇
新京報：世界經濟論壇近日發布的《2022年全球風險報告》指出，僅六分之一受訪專家對經濟復蘇持樂觀態度，氣候危機是人類面臨的最大長期風險。環境風險將如何影響2022年的世界經濟復蘇？
世界經濟論壇：環境風險意識在公眾議程中占據重要位置，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風險報告》準確地警告了無序氣候過渡所帶來的風險。
2022年及以后的全球復蘇努力將需要考慮更多極端天氣事件、生態系統持續退化、經濟復蘇期間污染增加，以及最關鍵的凈零排放行動的成本。雖然實現凈零排放具有很強的緊迫性，但任何經濟復蘇舉措都必須考慮短期和長期后果。否則，成百上千萬工人可能會失業，數十億美元的資產可能會擱淺。
陳鳳英：地緣政治也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政治穩定非常關鍵，雖然跟經濟沒有直接關系，但很多經濟問題政治化將很難協調解決。如果有“黑天鵝”，可能出現在地緣政治上；如果有“灰犀牛”，那是在金融上。
新京報記者 朱月紅 謝蓮
編輯 張磊 校對 李立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