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年30歲，干銷售八年，當這樣一身出現(xiàn)在工作場合，總能聽到“委婉”的抗議。在五星級酒店開年會，有人對喬桑只背了帆布包感到驚訝，評價她“穿得太素，拿得太少”。與客戶初次見面的場合里，喬桑也能“明顯感覺到，沒有禮儀場合的那種特別尊重。”
喬桑踐行的是“不消費主義”——不消費不等于完全不花錢，提倡的是不去過度消費，簡化生活，留出更多的精力關(guān)注心靈。
和大多數(shù)網(wǎng)友一樣，喬桑對不消費主義的最初印象來自新西蘭華人丁紅——她將這一的理念引進國內(nèi)。丁紅的故事廣為流傳：全部行李只有一個背包，六年沒租房，住在公司，吃剩飯，在健身房洗澡，一個月平均花費不超過500塊。
在喬桑初期分享的視頻中，她試圖模仿丁紅，嚴格地不花錢。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怎樣才能不花錢”的焦慮。她不得不開始尋找新的平衡方式。
4月24日，喬桑在“空無一物”的家中讀書。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不消費”的生活
不消費的第一天，喬桑開始為食物發(fā)愁。
喬桑盤點了自己存貨，發(fā)現(xiàn)幾十袋方便面全都過了保質(zhì)期，只得忍痛扔掉。她拉開雙開門大冰箱，有螺螄粉四袋，雞尾酒十幾罐，五谷雜糧，零食餅干，蘋果，少數(shù)肉類和堅果。
既然不能消費，喬桑打算以物易物。于是把螺螄粉和雞尾酒的照片發(fā)到小區(qū)業(yè)主群里，詢問是否有人想要，但無人回應(yīng)。
早晨起床，她吃了電飯鍋里煮好的雜糧粥，中午，同事們都外出吃飯，她獨自留在辦公室里吃一杯自制豆?jié){和一個蘋果。下午，她和同事們聊起自己正在踐行不消費主義，這聽起來像是她從此一分錢都不能花，同事們想幫助她，有人遺憾地說，自己前天吃的海底撈剩了很多菜，早知道就拿給她，還有人說，自己家里有多余的雞蛋，可以在第二天帶來。
喬桑決定用兩本瑜伽書換這幾顆雞蛋。
她想效仿國外的不消費主義者，去超市尋求過剩的免費食物。樓下超市的老板忙著招呼客人，簡短地告訴她，每日剩下的蔬菜和水果，會選其中品相好的低價銷售。喬桑想免費回收些品相不好的，但老板并不搭理她。她還試圖去菜市場免費回收賣不完的散裝牛奶，仍以失敗告終。
她開始四處“化緣”。同事拿來了承諾的12顆雞蛋，關(guān)注她視頻的人給她送去了半包掛面，兩顆發(fā)了芽的土豆和三根胡蘿卜。
她回收了父親的不銹鋼老飯盒，繼承了這位退休國企職工十幾年前每日帶飯的生活。把土豆發(fā)芽的地方切掉，高溫蒸熟，做成土豆泥當午飯。后來，朋友還接濟了大米，解決了她的口糧。
食物的匱乏讓喬桑感到饑餓，她自我解釋這是開始尊重食物，開始思考攝入營養(yǎng)均衡。直到有天她去體檢，發(fā)現(xiàn)可以吃免費的自助餐，不由自主地取了比平時更多的食物。
不僅在食物上節(jié)省，“衣、住、行”等方面，喬桑都做減法。
捐走200件衣服后，她連續(xù)幾十天穿著一套灰色衛(wèi)衣和運動褲，衣服沾了味道，她就噴點香水，臟了就清洗過后用洗衣機甩干。
她把頭發(fā)在腦后扎起，對著鏡子，鼓起勇氣剪掉小辮。頭發(fā)散開后，后腦勺處剪得凹進去了一塊，只能求助于妹妹，才勉強修齊。后來，她學(xué)會了自己剪頭發(fā)，把頭發(fā)長度控制在了耳垂之上。
喬桑80多平米的房子，變得越來越空。隔出兩間臥室的非承重墻被她推倒，變成一望到底的開間。她有過沙發(fā)，但剛買來就扔了架子，擺著幾個墊子在地板上，后來墊子也被她舍棄了。
喬桑用毯子鋪的讀書角。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她還有過床，但依次扔掉床架、床墊和床板，如今整個床鋪只剩一條毯子。每天起床，她會疊兩下，把床鋪收到柜子里。
只留下吃飯的桌子和長板凳。洗衣機和衣柜都貼墻放著，房子里的地板是灰色仿水泥材質(zhì)的。為省電費，喬桑很少開燈，整間房子是冷色調(diào)。
日用品盡量不消費。她不再使用廁紙，只用智能馬桶的烘干功能。有人給她寄來一袋茶籽粉，可以代替洗滌靈，還有人給她轉(zhuǎn)發(fā)洗發(fā)水的配方，只需皂角、紅糖和石頭，就能解決洗發(fā)的問題。她還根據(jù)網(wǎng)上的配方，用椰子油和小蘇打自制牙膏，但“沒敢用”。
出門時，喬桑會踩著滑板去醫(yī)院和地鐵站。但上班的地方太遠，必須乘坐公共交通，在一位喜歡“薅羊毛”的同事的提醒下，她發(fā)現(xiàn)了可以少花一毛錢的充值竅門。
第一個月過去后，喬桑買菜和水果只花費了20.5元。她當月總花費2884.1元，其中，看牙醫(yī)、寬帶和水電氣費占了兩千多元，給貓買刷子花了148元。
這個月，喬桑瘦了6斤。
購物“焦慮”
喬桑收入不低。“我過去對花錢沒有太多思考，想花就花”。她一度把快樂寄托在賺錢和花錢上。
大學(xué)時，喬桑考了導(dǎo)游證，課余時間在北京當導(dǎo)游，收入頗豐，她會凌晨去大紅門、天意或動物園的批發(fā)市場進襪子、披肩和小飾品，在北京的地鐵站擺攤。
畢業(yè)后，她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開拓市場，推進項目，盡管偶爾過著“996”的生活，收入也越來越多。她換了三次車，一次比一次高檔。成斤地給自己和家人買衣服、鞋子和包。
她曾習(xí)慣用錢享受生活。體驗過3000多一晚的酒店，去土耳其、菲律賓和日本的旅行說走就走，想學(xué)潛水就飛去東南亞，想玩滑翔就去泰國，她還喜歡辦卡，幾千元的健身卡辦了多張，蛋糕卡、按摩卡、酒吧卡都充了錢。但她沒有時間去消費，直到現(xiàn)在這些卡都閑置著。唯一堅持下來的是瑜伽，她花了兩萬多學(xué)費。
在幾年前的“雙十一”，喬桑結(jié)婚了，這個日子既代表著孤獨，也是充滿儀式感的購物日。
在這段短暫的婚姻之中，兩人把所有節(jié)日都過成了購物節(jié)，“逢年過節(jié)的商家促銷，一定會買好多東西，實際上這些東西都不缺，不只給自己買，還會給親人買。”他們還喜歡嘗試各家美食，“每次都點很多，根本吃不完。”
毫無征兆地，兩人因為買房的分歧而分手。
喬桑說，前夫有一套房子，領(lǐng)證后兩人經(jīng)濟獨立，各花各的。但某天，喬桑為了嘗試“空無一物”的生活方式，想自己買個房子，遭到了前夫的反對，他不愿再承擔(dān)一筆房貸，想用存款買車。
爭吵逐漸升級，上升到了人生選擇的分歧上。離婚后，喬桑用存款交了首付。
喬桑乍看上去“空無一物”的家。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身體的抗議
2021年初新冠疫情侵襲河北，這是喬桑執(zhí)行不消費主義的第二個月，她居家隔離，朋友送的食物也無法抵達。當月她在水果和蔬菜方面，支出了188.2元。
這個月結(jié)束時，喬桑不再對事物匱乏感到焦慮，她盤點自己的冰箱，發(fā)現(xiàn)還有一顆土豆、六顆雞蛋、兩顆尖椒、1/4洋蔥、一根西葫蘆、兩顆西紅柿、兩個紫薯，1/2白菜和1/2咖喱。“足夠再吃一周”。
第三個月的某個早晨，她突然上吐下瀉，伴有心慌。父母陪她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推斷，可能是因為早上吃壞了東西。
喬桑聯(lián)想到自己經(jīng)常凌晨2點后入睡，以及一些年輕人猝死的新聞，她感到害怕，要求醫(yī)生給她做了心電圖。
這次生病，被喬桑描述成是身體發(fā)出的信號。她認為這是身體在警示自己，要改善生活方式。首先是對自己好一點，吃飯要講究營養(yǎng)，她還定了晚上九點半的鬧鐘，鬧鐘一響，她就要準備睡覺。為了鍛煉心肺功能，她開始嘗試每天跑步。
在某一天的打卡視頻中，她毫不諱言花了40元打車回家。這引起粉絲的質(zhì)疑，有人在視頻下留言：“我要是她，我肯定舍不得花那么多錢打車。”獲得了幾十個點贊。
“有兩種人，可能看起來是一樣的，都是不打車，坐公交，吃飯也很便宜，但是他們本質(zhì)并不同，有人不舍得花錢，其實是把金錢看得很重，有人不花錢，是因為根本不看重錢。”喬桑說，“所以我現(xiàn)在該花的時候就花，因為錢也沒有那么重要。”
117天后，喬桑不再發(fā)視頻分享了。她的可消費范疇又大了些，自從喜歡上做飯后，她網(wǎng)購了肥牛、蝦仁、香腸、芝士和面粉。
但這次時隔半年的網(wǎng)購有一丁點失控。“買多了。”肥牛買了兩盒，芝士片三袋，“一袋50元，三袋99元。”她掉入了商家設(shè)計的陷阱，于是在這次不算理智的消費后，她把網(wǎng)購App刪了。
接納適度消費的同時，喬桑也開始重新思考這間房子的意義。
“一開始我有執(zhí)念，一定要買個房子，我覺得有了房子我才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是我現(xiàn)在反過來去想，這個房子反而是我的束縛。”喬桑說，“還是不要把期望放在外界物體上面去，不是因為房子里面東西多，我才過成了我不想要的生活，而是不管房子空不空、大不大、小不小，我都依然可以是到家看書，然后再吃飯睡覺，踐行不消費主義，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購物者的反思
吳曉是喬桑“不消費主義”短視頻的觀眾。她今年34歲，是一個小學(xué)生的媽媽。她說，喬桑的不消費生活啟發(fā)了她，令她重新盤點自己的“購物狂”生活。
沉迷購物網(wǎng)站，一度影響吳曉家庭的穩(wěn)定。最近一次，丈夫提起她消費超支，兩人越吵越激烈，最后她的丈夫?qū)λ?ldquo;滾出去”。
吳曉氣咻咻地回房間收拾東西，卻越收拾越多，她累了，停下來審視鋪滿地面的衣服。“東西太多了，我想如果裝后備廂的話，我起碼要裝10個后備廂。我得開車跑10趟。”
她想到了生死，“萬一我死掉了，這些東西留在家里干嗎？”回娘家?guī)滋旌螅瑓菚院驼煞蚝秃茫Q心改變自己。
效仿喬桑的方法，吳曉盤點了家里的物品——她有26條各色花樣款式的內(nèi)褲，在一百多平米的家里，還擺著8個各式功能的垃圾桶。
吳曉曾經(jīng)把夢想寄托在這些商品上。
想挽留青春面貌，她買了一支價值1000多元的“童顏機”。深夜在淘寶上，她看到直播，女模特用這個手柄一樣的東西在半邊臉上劃拉，這半邊臉就看上去比另外半邊緊致，于是她當即下單了。但機器寄到后，她只用了一次，就收了起來，“激光打在臉上，疼死了。”
想要好身材。她狠狠心，花了2400元下單了跑步機。跑步機到家兩年了，淪為了衣架子和孩子的玩具。“到現(xiàn)在我就跑過兩次。”吳曉說，買的時候，幻想自己有廣告里的超級完美的身材，幻想自己有肌肉。”她還曾在商場買過“甩脂機”，如今也在吃灰。
想要漂亮。吳曉從家里收拾出大大小小的卷發(fā)棒五個，有夾板的，有圓筒的，專門卷劉海的，像梳子一樣的卷發(fā)棒，以及通電的直發(fā)梳。這些小電器，吳曉幾乎沒用過，她是工廠里的會計，和同事們一起穿工裝，“沒有誰每天有工夫收拾頭發(fā)”。
她買了大量粉色玩偶擺在屋里。但布置完后，她發(fā)現(xiàn)灰塵十分難清理，“我的臉又是敏感皮膚，娃娃上落滿灰塵，我一抱臉就癢癢。”她還買了許多小植物，擺滿了陽臺。但有一年冬天，氣溫低至零下12攝氏度，凍死了大部分綠色。
遇到工藝品店清倉，她就跟著席卷一番。回到家，她把這些玻璃瓶擺在茶幾、電視柜、酒柜等一切有空隙的地方。沒多久，兒子路過電視柜時，不小心碰碎了幾個。
想扔掉這些東西并不容易。她每日精挑細選，一點點丟棄，持續(xù)了將近一個月，木地板才終于大片地顯露出來。
對物質(zhì)的執(zhí)著，或許源于對自我的忽視。北京師范大學(xué)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宋素紅說，正是因為把自己看作是被別人凝視的對象，在意別人的評價或者是眼光，所以才會去不斷的去消費。
“不消費的目的不是為了使自己變成一個守財奴，而是說錢要花在該花的地方。”宋素紅提到，鮑德里亞著作《消費主義》中寫道：“我們購買一個商品，不是因為我們需要這件商品，而是因為商品上面的符號。”他認為，不消費主義者所反對的，應(yīng)當就是鮑德里亞批評的那種為了炫耀，基于符號的消費。
“如果你沒有焦慮的話，其實這些東西它是賣不出去的。但是焦慮感本身它會被導(dǎo)向一種精神的心理的需求，比如我可以多看多學(xué)，然后通過充實我自己，得到內(nèi)心安寧來緩解這樣的焦慮。”北大中文系博士陳子豐說。
喬桑打算嘗試“流浪書店”，已經(jīng)有幾個網(wǎng)友從她那里登記借書。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半面書墻
喬桑不打算把自己割成分裂的兩半——打工人和修行者。
雙手后伸，然后恢復(fù)站立，彎腰，頭埋到小腿上，這套動作叫“拜日式”。4月23日周五，喬桑早上五點半起床，用手機直播教授瑜伽，她的動作行云流水，滿腦子卻在思考這天的工作方案。
在奉行不消費主義的第144天，結(jié)束了清晨瑜伽后，喬桑穿上西裝，戴上手表和戒指，出門談判。
這一天，她連續(xù)跑了五家公司，工作結(jié)束時，天已經(jīng)全黑。“我腦袋炸了，生理上犯惡心，是真的要吐的那種。”
所幸最后那家公司出門就是地鐵站。喬桑徘徊在站門口，突然想看電影，這是過去她放松自我的常用做法。但這次，她讓自己冷靜了一會，直接坐地鐵回家了。
進屋后，她把手機放在門口鞋柜上，看了會書，晚上九點半的睡覺鬧鈴響起，就睡了。
不消費后，喬桑把省下的時間用在讀書上。剛開始，她不得不勉強自己。她讀的前幾本書是東野圭吾懸疑小說系列，一本書緩慢地讀了一個月。“沒感覺，我就覺得我在刷書看。”
直到某一天，有人給她寄了毛姆的小說《月亮與六便士》，她看入迷了。“在遍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頭看見了月亮。”喬桑認為，這本書與自己的精神世界貼近。她又看了毛姆的《刀鋒》，梭羅的《瓦爾登湖》等。后來，她開始翻哲學(xué)家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4月24日，網(wǎng)友寄給喬桑的書，擺出了半面書墻。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喬桑在社交網(wǎng)站有十幾萬名關(guān)注者。連續(xù)116天更新視頻后，她宣布，要把自己家打造成書籍中轉(zhuǎn)站，粉絲向她寄去舊書，她制作了“流浪書店”的標簽，貼在書上。把這些書摞起來，靠墻放著，堆成了半面墻。
看著已經(jīng)擺成了小半堵墻的書，她又開始思考。“這么多書，是不是另一種囤積？”
天氣回暖了，石家莊的地暖停供，夜晚的涼氣穿透薄薄的床鋪。喬桑開始打算再買一個新的床墊了。她讀的書也不再局限于高深的人生道理，她開始在手機上看“甜寵文”，并沉迷其中。
在休息日，她的手機郵箱總提示有十幾封未讀新郵件，現(xiàn)在她能忍住自己，不再去碰那些紅點。
喬桑說，她曾經(jīng)讀過的一個故事：小姑娘依賴玩具熊，當她沖出門去見從未蒙面的爸爸時，要專門折返回來，把玩具熊塞到背包里帶出去。后來，小姑娘長大了，不再帶著玩具熊出門，而是依靠自己的信念來支撐自己。
（喬桑、吳曉均為化名）
文 | 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實習(xí)生 陳思羽 張瀚文 尚倩玉
編輯 | 陳曉舒 校對 | 李立軍
